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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雪雁坐在床沿上,将黛玉的脸用一块丝帕轻轻蒙上,又将黛玉一只纤纤素手摆在纱帐外,再在手上盖了一块薄帕,这才示意韩大夫走进里间,在床旁搭脉。韩大夫双膝跪地,膝行几步来到床旁,伸出右手三根手指,轻轻搭在黛玉的皓腕上,侧耳静听了片刻,放下手,向着雪雁说道:“老朽斗胆,要请小姐的金面一看。”

雪雁掀开纱帐,见黛玉微微点了点头,便将黛玉脸上的丝帕轻轻拿下,然后引着韩大夫靠近床前,说道:“大夫请看。”韩大夫看了看黛玉的面色,又让黛玉伸出了舌头微微看了眼,便沉吟道:“小姐此症甚是奇怪。”雪雁忙背着黛玉,竖起一根手指做噤声状,然后扶起大夫,将他引出里间,轻声说道:“大夫有何话,只管对我说即可。姑娘不必知晓。”韩大夫会意地点着头,一边走了出来,一边苦苦思索。

雪雁也不敢打扰韩大夫,默默站在一边,双眼紧紧盯着韩大夫的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怕从这张嘴里吐出来两个字:无救。等了半晌,韩大夫才缓缓说道:“小姐这症候,算不得轻也算不得重。”雪雁顿时从胸中吁出了一口长气,说道:“大夫请细说。”韩大夫说道:“小姐的身子属阴虚内热之状,外虽阴,内却热。老夫不才,猜测小姐患此症已有九年了,不知可对?”雪雁点头叹道:“大夫医术果真高明,我家姑娘自从三岁起,便一直身子虚弱却又咳喘不断。”韩大夫微微笑道:“虽有九年顽疾,却也不必过于担心,这阴虚乃体内液气不足、荣养不够所致,故而能使身子气血两亏、液流稀少、阴不制阳。而一旦阴不制阳之后,又易使内火更甚、火炽灼热、口干咽燥、阴液更耗。故而两者互生影响,互为病灶。”雪雁也听不懂这些,只是问道:“姑娘此症,大夫可有方子医治?”

韩大夫抚须一笑,坐在桌前,沉吟了片刻,便提笔写了一个方子,说道:“照此方子服用汤药,三年之内,当可除根。”雪雁大喜过望,惊道:“大夫说得可真?”韩大夫道:“这是对症阴虚内热的方子,老夫行医四十载,但凡有阴虚内热而服此方者,无一不是药到病除。小姐虽患症九年,但服药三载,当可痊愈。”雪雁激动的手都颤抖了起来,说道:“若果真如此,大夫便是我家姑娘的救命菩萨,恩同再造。”

韩大夫忽又眉心打结道:“只不过尚有一点需多加在意,若有违这一点,就算老夫的药方再好,对小姐的病症也是不起效用的。”雪雁忙问:“大夫请说,是哪一点?”韩大夫沉吟道:“小姐既是阴虚内热之身,体内渊液便微乎其微,若平日里忧伤反复,时常掉泪,则渊液更稀,难免终要消失殆尽。此举于身子非但毫无益处,更是危及性命,须格外小心才是。”雪雁点头道:“正是了,小姐秉性柔弱,容易掉泪,大夫不见旧年里头,小姐的眼泪便似泉水一般说来就来了,反倒是这些日子,却似乎已少了好些了。”遂又问大夫:“可还有别的须在意的么?”韩大夫说道:“小姐此症不算顽疾,只须记得少使体内渊液流出即可。其余也并无特别之处。”

雪雁将韩大夫送至门口,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大夫请留步,我这里有一包药丸,还求大夫瞧上一瞧,可是有何不妥之处?”说着,返身从屋里拿了一袋贾府配制的人参养荣丸递给韩大夫。韩大夫从袋中取出一颗,放在鼻尖闻了一闻,皱眉沉思了片刻,又用手把丸药掰开了细细辨认,看了半晌,问道:“这药丸可是给小姐服用的?”雪雁道:“正是。大夫可看出什么不妥来了?”韩大夫沉吟道:“药不对症便也罢了,只是不知何故,这养荣丸里,竟似还加了一味藜芦子,这藜芦子与人参若是同煎,可衍毒素。”

雪雁顿时惊道:“大夫可是说真?”韩大夫又将药丸放在鼻下用力嗅了嗅,缓缓点头道:“分量虽不多,然这藜芦子味道特别,故而一闻便知。此物本是好药,专治中风痰壅、癫痫疟疾等症,然一旦与人参同煎同服,时日久了,于身子非但无益,更是损伤心肺,可是不能再让小姐服食此药了。”雪雁倒抽了一口冷气,忙又问道:“若姑娘在不知不觉中,已服此药三载,大夫可有法子医治么?”韩大夫道:“我瞧着小姐的面色与舌苔,却也并无异处,想必是才服此药不久,暂且无妨,只不能再服便是了。”雪雁连连点头,将韩大夫送出了屋外。

☆、第十章

送走韩大夫后,雪雁暗自思忖,这人参养荣丸果然有毒,所幸的是,下毒才刚起始,而黛玉还未有中毒的迹象。细细想来,很有可能便是那日,黛玉因在薛姨妈处吃了一碟子鸭胗,随后便咳喘加重、旧病又犯。而那下毒之人,就正好借着这当口,开始在人参养荣丸里,加上了一味藜芦子,如此一来,纵然日后有人起疑,也可推脱说是黛玉吃了那鸭胗的干系。这般的一环扣一环,费尽心思了要铲除黛玉,只不知是谁的主意?薛姨妈还是王夫人?又或者是另有其人?

正想着,紫鹃进了屋,问道:“大夫可开了什么好方子了?”说着拿起桌上的方子低头看去,见上面所写的是:当归二钱,白芍二钱,玉竹二钱,元参一钱五分,麦冬、枣仁与柏子仁各三钱,龙骨一钱,牡蛎一钱,珍珠母二钱,石决明二钱,熟地黄二钱,连翘与白术各三钱,另有生蒲黄三钱包煎。

雪雁见这方子上所需的药材,也只是寻常之物,却又想到韩大夫信誓旦旦的样子,便在心中暗暗纳罕,想着好不好,且试一试再说。遂对着紫鹃说道:“如今既然一应花销都是由姑娘家自己承担的,姑娘的药方自也不必再劳烦贾府代煎了。不如就在小厨房里设个炉子,每日劳烦姐姐去煎两顿药可好?”紫鹃说道:“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妹妹是将姑娘从小服侍到大的,我自然便该听妹妹的吩咐。”雪雁笑道:“姐姐忒客气了,我比你小了两岁,你却事事都要听我的,叫我可怎么好意思呢?”紫鹃笑道:“妹妹为人处世、行事作风,处处比我强,我不听妹妹的,又该听谁的去?”雪雁看着紫鹃,轻轻笑道:“姐姐既如此说,我也就不怕丑了,少不得要多嘴再叮嘱姐姐一句。”紫鹃忙道:“妹妹请说。”雪雁附耳道:“姐姐日常煎药时,仔细着切莫离开药罐半步。”紫鹃一惊:“妹妹如何这么说?”雪雁忙掩了紫鹃的嘴,“嘘”了一声道:“我也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姐姐且莫惊慌,只照我说的去办就是了。”紫鹃默默点了点头。

*

如此岁月匆匆,忽忽已是夏至。且说这一日,宝钗摇着扇子来到了黛玉处,见黛玉正歪在床上于雪雁两人下五子棋,便站在一旁观战。雪雁见是宝钗来了,又看黛玉已是“活三通四”的路子,便知自己已然输定了,遂起身对着黛玉说道:“姑娘歪了半晌了,也该起来松动松动筋骨了。我去沏壶好茶来。”又对着宝钗笑道:“可巧昨日,老爷派人从扬州快马加鞭送来了一罐子明前龙井,今儿正好泡了给姑娘品品。”说着便走出了里间屋子。

宝钗轻摇着手中的宫女扇,俯身看了看黛玉的脸色,点头笑道:“听紫鹃说,妹妹近日因服了韩大夫开的新药,身子竟好了许多,所以特来瞧瞧妹妹。果真是气色大好了。”黛玉掷了手中的棋子,起身走向博古架旁,拨弄着架子上的一只细瓷宋窑美人瓶,淡淡笑了笑,说道:“这药虽好,却苦口得很。每回喝完,必要再吃一颗酸酸的梅子,才能解了药味。”宝钗道:“须知良药苦口利于病,妹妹可不能贪苦就不服药。”

黛玉笑道:“这是自然,哪有为了药苦就不顾及自己身子的呢。”说着,便放下了美人瓶,走到宝钗身边,侧头看了看宝钗,说道:“如今我的病好些了,怎么瞧着姐姐却又像是病着的样子?”

宝钗用手绢抚了抚脸:“妹妹也看出来了?”黛玉点了点头道:“姐姐面色潮红,可是又不像是日头晒出来的。莫非是‘贵妃醉酒’了不成?”宝钗笑道:“你竟是要我撕烂了你的嘴才好些。”黛玉道:“究竟何病?姐姐却不妨对我说说。我虽不能替姐姐看病,然我自己已是吃了这多年的药了,久病自成医,多少也能替姐姐排遣些烦忧来。”宝钗笑道:“前几日才听凤丫头道,你摘了好些花瓣说是要自己研制胭脂水粉。如今更妙了,竟开起医馆做起大夫来了。真真想不到,妹妹竟有如此大的本事。”黛玉道:“姐姐不说便罢了,何苦却来取笑人。”宝钗忙道:“怎敢取笑妹妹?不过顺口说了句,妹妹切勿多心才是。”说着,叹了一口气,又道:“不瞒妹妹,我这个病也是自小就有的。发作时,便面色通红,溢汗咳喘。”

正说着,雪雁已端了茶盘走进来,为黛玉与宝钗各斟了一杯茶,笑道:“宝姑娘可品品这茶还算新鲜不?”黛玉在旁斜了雪雁一眼,嗔怪道:“偏就你多嘴,难道宝姐姐家里不曾喝过这龙井么?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货色,就值得你这般巴巴儿的当宝贝般泡了来。不知道的,只当我素日没正经喝过茶呢。”雪雁笑道:“这茶虽不名贵,却胜在难得。统共清明前的龙井就采了那么几桶,连贡到皇上跟前的,也不过就只有半桶,若不是老爷人缘好、人脉广,姑娘这一罐子,怕是几千银子都买不到呢。”

宝钗在一旁笑道:“妹妹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般的好茶,旁人求之不得,你却弃如敝履。真真是个千金大小姐。”黛玉道:“姐姐又取笑我了。”方浅啜了一口茶,对着雪雁淡淡地说道:“也还罢了。比之去年的味道要新一些。”

雪雁因在一旁看见宝钗满面通红的样子,笑道:“我竟糊涂了!这大热天的,宝姑娘最是容易出汗,我这就让小厨房里炖一碗冰糖雪梨茶来。”宝钗忙道:“雪雁妹妹快不必劳心了。我这是从胎内带出来的一股子热毒,从小便是如此。隔几个月便会脸红出汗,倒也并不是因着天热。”雪雁听了,不由得轻轻笑道:“宝姑娘可是要服用‘冷香丸’来着?”

宝钗顿时大为惊奇:“你竟是如何得知的?”雪雁缓缓说道:“听说若要配成这丸药,极费工夫,且是一个疯和尚说的,姑娘只要在发作时吃上一丸,便可缓解症状。可是如此?”宝钗怔怔看着雪雁,不禁问道:“自从搬来了这里,我这病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雪雁妹妹竟是有通天之能不成?”雪雁微微一笑,说道:“前几日我做了个梦,梦中有个疯和尚便是这般说的。他说宝姑娘心浮气躁、容易动气,便是因着这胎内热毒所致,故而劝宝姑娘应修生养性、清心寡欲才是。”

黛玉笑道:“我如今是愈发觉得你奇了。想必原先说你是个孙猴子变的,竟是我弄错了,今儿细细一思量,莫非你却是天上那王母娘娘化身来的不成?”雪雁抿嘴笑道:“我若是王母娘娘化的身,保管给姑娘找一个好姻缘,让姑娘从此嫁个好人儿去。”黛玉“啐”了一口,转头对着宝钗笑说道:“姐姐还不知呢。这小蹄子前几日更是胡言乱语了起来,好端端的,却说我素日里落泪,只是因着要‘还泪’,又说什么‘神瑛侍者’、什么‘绛珠仙草’的,竟似着了魔般儿的,把我唬得半死,只当她从此疯了的。”雪雁笑语:“姑娘先前只不信我说的,如今我把宝姑娘的药方儿也说对了,姑娘可该信了。”黛玉道:“你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赶得巧罢了。”

宝钗听了,不觉笑道:“雪雁妹妹这梦可是做的巧了,竟确是如此。那疯和尚说了一个海上方,真真是琐碎死人了。”黛玉问道:“什么方儿?说出来我听听。”宝钗道:“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于次年春分晒干,和在末药里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和了丸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成龙眼大小,盛在旧瓷罐内,埋在那花根底下。这才算是做成了‘冷香丸’。”听得黛玉笑道:“这药配一次,可得等多久?”宝钗道:“也是巧了,自他说了之后,一二年间竟都有了。平日里发作之时,用黄柏十二两煎汤送服一丸,倒也觉得身子凉透些。”说着,便又看向雪雁,心底暗暗奇怪着,自己的这些事情,素来只有母亲与哥哥并莺儿等几个最亲之人才知晓,如何竟连雪雁这个小丫头也知道了?又想起上次在梨香院中,众人一起看通灵宝玉之时,宝玉突然莫名其妙的把雪雁唤作是“警幻仙子”,莫非这个丫头当真是有些来历的不成?如此看来,竟是要小心应付才是了。遂也不敢多坐,又略说了会子话儿,便回去了。

☆、第十一章

自从黛玉停了人参养荣丸,服用了新开方子的药汤后,气色果然便好了许多,也不似之前那几日口干咽燥了。贾母知道了黛玉在小厨房里另行煎药后,也并无不悦之色,只是叹息着说了一句:“倒难为她自己还想着请大夫来瞧上一瞧,我这个做外祖母的竟是失职了,连自己的外孙女儿都没照料好。”说着眼圈一红便要滴下泪来。王夫人在一旁忙劝道:“老太太怎可如此自责?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太膝下子孙环绕,又怎照顾得来那许多?”一句话说得贾母立刻回过头,沉声说道:“便是我照顾不及,你便该担起肩膀来。你既是她舅母,又是个做长辈的,素日里吃斋念佛的劲儿都到哪里去了?我外孙女儿的吃穿用度,你可关心过多少?”王夫人立刻敛眉收目,大气不敢再吭一声。

凤姐儿在一旁捶着贾母的背,笑道:“老祖宗可莫怪错了姑妈。林妹妹如今在这府里头,一应生活起居莫说不比别的姑娘们差,老祖宗自己也是看见的,单就小厨房里头,是今儿炖海参明儿蒸燕窝的,哪里还用得着我们来操心?她林家放着万两黄金堆了满满一屋子,难道还怕她不够用不成?”贾母听了这话,方渐渐息了火气,笑叹道:“我这个外孙女儿,自小便是锦衣玉食、琼浆玉液养大的,娘虽没有了,女婿却是将她当做宝贝儿般,疼着宠着的,过的日子只有比旁人好,哪有比旁人差的?且她在这府里,并未用着我们贾家的一分一厘,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便更该知冷着热的多关心她些。不然巴巴儿地接了她过来,外头还只当是我们霸着林如海的女儿,不让他父女两个见面儿似的。”说着,冷眼看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立刻颔首垂眉,说道:“老太太,我明白了。”

隔了半晌儿,贾母因想着方才对王夫人的口气似乎略略重了些,便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也莫怪我急躁骂了你,我自然知道,自从珠儿没了后,你的眼里心里,就只有宝玉一个人了。只是宝玉也好,林丫头也罢,这两个玉儿都是我的心肝肉儿。你虽有亲疏远近之分,我却没有。想着我到底也是老了,顾不过来那许多,凤丫头又忙,只你还空着些,平日里便该多关心关心你这个外甥女儿,只别委屈了她就好。”王夫人忙点头答应了,顿了顿,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林丫头身边那个叫做雪雁的,我瞧着不怎么好,素日里便打扮的妖妖娆娆、花枝招展的,为人更是精灵古怪、牙尖嘴利的。倒也不为别的,只是怕日后林丫头竟制不住她。”

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后,心头略有不快,说道:“可是胡说了!我素日里瞧着这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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