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万万不能的,自己是一个执着追求于心灵契合的女子,为了这一段情思,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的口角,埋香冢的落红、《西厢记》、《葬花词》、手帕上的绝句,一字一句,都凝结着自己的万种情丝,千般牵挂,终于在手帕定情之时有了心情的沉淀,有了宝玉爱情的表白,怎能一个舍字了结?
西门雪早已两只眼睛乱晃着,深深打了个哈欠,摇摆着身子直接叫小尼姑带她去睡觉,明堂正道地霸占了妙玉的卧榻。妙玉轻轻揽住了黛玉娇柔的身子,道:“妹妹,不是姐姐在这冷天又泼你冷冰水,姐姐这一切都看得明白,也明白最终的结局。妹妹的性情和心思,直如一汪清泉,令人直视到底,本来你和怡红公子却是一双美满夫妻,但是终究是抵不过这世道父母之命,权势结合的。该放手了,妹妹就松开这双手罢。”
黛玉低声泣道:“我不想松手,也不能松手啊姐姐。”妙玉道:“昨日之事,今日之事,我俱已知晓。如今老太太尚在,太太已如此对你,倘若他年你嫁了怡红公子,你该如何自处?太太眼中如何能容你?你素日里也是简单度日,不免在礼数上有些粗忽,人又长得风流标致,太太早已不满,将来她是婆婆,一家之长,若以七出之条,几句话也能休了你。若是如此,以怡红公子性情之软之弱,他如何保你?能保住你么?”
黛玉眼中含着一泓清澈的泪水怔怔地望着说出此等言语的妙玉,有些不明白她的话,不懂得什么是七出之条。妙玉露出浅笑,道:“妹妹是从不看《女四书》等妇德之教,自然不明白若要休妻,有的是借口。妹妹身子原本就弱,一旦老太太仙去,太太一个‘恶疾’就能休妹妹下堂。这就是世道对女子的不公道,所以姐姐宁可出家,也不愿意出嫁。”
黛玉听得心中已是十分冰冷,她年纪尚小,又只读诗书等物,从来没想过世道竟对女子这般的不公道。妙玉握着她冰凉的小手,道:“我本是苏州刺史的小姐,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是当今的亲表妹,因幼时也曾在太后娘娘身边久居多时,所以当今封我一个郡主封号,虽非公主,却比一般正经公主尊贵,满皇宫里也就只有雪儿和我一般,深得太后娘娘喜爱。后来年纪大了,当今原本要为我寻一门好亲事,我因看透了宫里的勾心斗角,也看透了这世道对女子天生的不公道,所以才以多病为借口,遁入了空门,从此不再和俗世有所瓜葛。”
黛玉轻道:“姐姐的心,真真是无人能解。”妙玉紧了紧手,道:“好妹妹,你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女儿,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一生追求的不过就是心心相印罢了。只是这怡红公子博爱而轻狂,非你终身依靠。学里打架之因,金钏儿跳井之死,蒋玉菡失踪之责,又有多少明里暗里妹妹也不知道的事情?素日里他也只和满屋子里的丫头厮混,晴雯也还罢了,说话要强一些,嘴里虽不让人,却光明磊落,可那袭人素日里温温柔柔,办事说话也殷勤小心,她心里已是认定了宝姑娘的,焉有不看着妹妹和怡红公子说话却不告诉太太的道理?”
黛玉眼泪终于落下,道:“姐姐所说,妹妹焉有不知?这一段时日在外头,夜深人静时,细细想想,却也懂得了好些事儿。也知道太太心中不容我,所以才有了进香之事。昨日里我取钱之事,虽说在别人眼里,我言谈举止大变,有些和先前不大一样了,我却也是明白了好些事儿的。”
妙玉怜爱地笼了笼她颊边落下的青丝,柔声道:“好妹妹,我瞧着你的心性也似开朗了好些,这确是一件好事。”黛玉道:“姐姐,我心里有很多话想跟姐姐说,可是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也明白如今的情势,只是宝姐姐不是很入北静太妃的眼么?若果然是这样的话,金玉姻缘我又有何担心的呢?”
妙玉轻笑道:“妹妹傻了不是?便是没了这薛家的宝姑娘,保不住就有别的人,太太娘家不也是有着好几位未出嫁的小姐的么?虽说不常来走动,毕竟是太太的亲侄女。太太是一心想把贾家管家权势握在手中的,只有她的媳妇是自己人,她才是放心了的,也才能放心。如今里虽说是链二奶奶管家,但是你是聪明人,也看得明白,假以时日,必定链二奶奶也落不到一个好字。这就是权势,六亲不认的权势。”
黛玉惊得原本粉色的脸颊也有些发白,颤声道:“凤姐姐是太太的亲侄女,难道太太也不信任着凤姐姐?”妙玉冷笑道:“她只信任对她有利对她忠心的人罢了,连自己亲长子媳妇和长孙子都不在意的人,还在意别的什么?她心里眼里,也就只有怡红公子一个宝贝儿子罢了。在这样的世道里,一个妇道人家,能依靠的就只有儿子,所以她事事为了怡红公子着想,也事事想掌握着怡红公子,不然岂会如此看重袭人?袭人恰是她能放心的人,也是对她掌握儿子有利的人罢了。老太太和妹妹都是和怡红公子最亲密的人了,她如此厌恶妹妹,又何尝不是对着老太太阳奉阴违?只要是稍微能动摇到她管家的权势和母亲在儿子心中地位的人,她是不会客气的。我在宫里住了那么几年,有什么勾心斗角是我不明白的?是我看不出来的?”
黛玉闭上了眼睛,眼角隐隐一滴清澈的泪水流下。是的,自己是何等的敏感,连花草树木都有所感的人,岂会真不懂得太太的心意?只是自己心中还抱着一丝丝的希冀,一丝丝对贾母的依靠罢了,更多的,也许就是不想叫自己的希冀破灭罢?姐姐今天的话不啻醍醐灌顶,是让自己的眼睛重新睁开了看着这世道这情势。
妙玉有些心疼地揽着黛玉入怀,虽然今日之话给黛玉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但是却是不得不说,不得不提醒于她。黛玉命中有一大劫,一个死劫,必须从现在起开始解劫,不然以她这般刚直的性子,到时候希冀破灭,自是一条死路,一条‘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死路。
黛玉把脸埋在了妙玉怀中,低声道:“姐姐放心,我该睁开了眼睛去看这世道的一切了,也该去学着怎样放弃了。”即使心中不愿意放弃,却也定要学着放弃,鹦鹉的话,此时萦绕心头:“本自还泪不为命,何必计较伤清明?”自己明白了,明白了。近日少见泪水盈面,想是还得尽了,也还得清了。
[正文:第二十章 借钱]
在栊翠庵里一夜的论心,确是给黛玉心中投下了深深的烙痕,恰如平静无波的深潭中落如了一枚沉重的石子,荡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时半刻乃至于永远或许都是无法平息了的。也自此以后,黛玉言谈举动,都和宝玉渐渐远了起来,若无他事,她只闭门不出,但是她虽有远宝玉之心,却也难有清净闲暇之时。
且不提宝玉每日过来看望,就是西门雪是公主,当今的德馨长公主殿下,尊贵无比,连北静王太妃也对之恭恭敬敬,自是把许多人都吓得回不过神来,也更多了过来走动串门的人。薛宝钗就是走动最多的一个,黛玉自是明白她心性,只是心中冷笑,也并不多言,只见她正一面喝着大红袍茶叶,一面笑道:“这些日子中,殿下在这里可还舒心?”
西门雪却是喝着紫鹃沏来的雪莲花茶,吃着魅影儿递来的梅花藕粉糖糕,品着齿颊留香的美味,笑语盈盈地道:“本宫在这里跟着姐姐,不管吃喝玩乐,都沾着姐姐的大光,怎么能有不舒心的?”宝钗浅笑道:“殿下能降临这园子,是我们的沾了殿下的光,岂有殿下沾了别人的光的?殿下若是闲了,也该到处走一走,民女那里也还有好些玩意儿,若殿下不弃,就请移驾如何?”
西门雪不答,只举着手中的藕粉糖糕,眼睛弯弯地对黛玉笑道:“姐姐,这糕吃着我不过瘾,我要吃珍珠明月水晶糕,配着我这雪莲花茶正是极品的美味呢!”黛玉浅笑道:“什么珍珠明月水晶糕的?我竟未听过这个名儿。”魅影儿却是直接翻了一个白眼,道:“我说雪儿大姑娘哟,若是公子知道了,瞧你还吃不吃了!”
西门雪直瞪着魅影儿好一会,恨得咬牙切齿道:“好好好,好你个魅影儿,连本宫也笑话起来了,不但如此,还威胁起了本宫了!我减了你的月钱。”说到这里,猛然想起了先时黛玉说的西门狂的话来,忙拉着黛玉问道:“先前哥哥说我什么坏话了?”黛玉想了起来,抿嘴一笑,继而拿着手帕子握住嘴,半日才道:“若是雪儿那疯丫头礼数粗忽直如野人一般不听话,惹恼了姑娘,就直接叫魅影儿把她丢出去罢!”娇嫩轻柔的声音,居然学起了西门狂的说话气势,虽有些不伦不类,却也好笑得紧。
紫鹃听了抿着嘴笑,雪雁回过头去握着嘴,西门雪却是瞪大了眼珠子,恨得拿起炕桌上的筷子就敲黛玉的手,叫道:“姐姐也欺负我!”魅影儿一本正经地提醒道:“若是公子知道了大姑娘敲林姑娘的手,大姑娘也该掂量掂量着一些罢?”西门雪急忙丢下了筷子,甩得老远,忙替黛玉揉着手,笑嘻嘻地对黛玉笑道:“我可什么都没做的哟!姐姐可是什么都看着的,我没做哦!”
黛玉见状只觉得好笑,问魅影儿道:“珍珠明月水晶糕是什么?若有,就叫人弄了来给雪儿吃。”魅影儿道:“那是以南海的极品珍珠碾为细粉,加上深山里采集的明月珠果,以及菩提花粉等神物,做成了水晶冻一般的点心,不但精巧好看,亦最是珍贵不过的,最是补身子的。就是先前姑娘说着好看味道也好的水晶冻。往日里公子只叫柳厨子做过一次尝了尝味道,大姑娘也尝了的,不想这大姑娘就是记住了的,别的不吃,偏就提出想吃这个。”如此珍异之物,宝钗已听得变了脸色,黛玉却不在意,只道:“既然是有的,就叫柳厨子做一些给雪儿吃。”西门雪高兴地笑道:“姐姐对我最好了,我来这里就是沾姐姐的光。”
过了好一会,西门雪才想起来薛宝钗说的话,只笑道:“本宫可是沾了姐姐的光才来的,不然我哪里能吃到姐姐的喝到姐姐的?宝姑娘只看着也明白不是姐姐沾本宫的光,是本宫沾姐姐的光。”宝钗浅笑道:“颦儿原与别人不同,如今也是越发得不一样了,竟叫公主殿下也沾颦儿的光。”
西门雪笑道:“宝姑娘也别颦儿长颦儿短的,姐姐的小名儿原也不是这样由着人叫的。素日里这园子里上上下下,不是叫姑娘,就是叫姐姐妹妹的,岂有宝姑娘这样直接称呼小名儿的?本宫瞧着还是懂得一些礼数为是。再者先前姐姐几乎跌进了悬崖里,这跟车的害了姐姐,总该出来有个交代才是,听说已有人百般访寻了。本宫想,这薛家也是皇商世家,也人多面儿广,人脉也多,倒是也仔细访着那跟车的下落才是,若是访到,本宫自也不亏待了薛家的。”宝钗万万料不到这个和湘云有些相似的女孩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面色也白了一些,半声也没有言语,略坐一坐也就以他故离开了。
黛玉只是冷眼看着,并不言语,但也明白了这虎狼之群,万事都要小心为是。正在心中感叹,就听说珍珠明月水晶糕做好了。魅影儿和牡丹两个各捧着一个缠丝红玛瑙的碟子来,上面各有四块水晶冻似的糕点,恰成了芙蓉花形。西门雪一叠声地叫好,忙不迭就要吃,一面吃一面赞叹,叫黛玉越发的好笑起来。
且说宝钗本是满心希望能入北静太妃之眼,被娶作北静王之妃,偏生除了北静太妃的几声赞许之外,就再没听到丝毫消息。王夫人自是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底下的婆子小丫头等却都开始传出了一些闲言碎语,但宝钗是何等稳重端庄之人,依旧不减丝毫往昔光彩,那底下的人也越发敬佩起了她,深觉有大家主母之风。
已是暮春时节,天气和暖,西门雪因犯了春困,所以卧在沉香木床上睡觉。黛玉一时兴起,就独自出门,也未叫人跟着,走在柳叶渚上,挽了几枝青嫩的柳条儿玩耍,恰和领口襟前绣的几朵青翠柳叶相映成趣,越发显得妩媚起来。
可巧平儿迎面走来,见状忙拉住了黛玉,悄悄笑道:“我的姑娘哟,好端端的不跟公主殿下说笑解闷,出来作什么?”黛玉笑道:“雪儿正睡觉呢,我也乏闷着,所以就出来透透气。怎么,这园子我竟是不能来逛的了?”平儿眼见四处无人,才悄悄笑道:“奶奶才打发我来告诉姑娘一声,别离了公主殿下,避过太太罢了。”
黛玉不解,忙问原故。平儿悄悄道:“先时老太太不是给了姑娘一万两银票和一千两白银了么?又有了那二百两黄金。如今太太算计着这笔金子银子呢!可巧方才宫里的戴权太监打发人说,看中了一处宅院,价钱也不高,少说也要三千两银子,可巧他手头短了,要暂借白银一千。我们奶奶可是不想自己白贴银子,因此回了太太。太太也说没有,就提起了姑娘这里有一万一千两白银和二百两黄金,要奶奶向姑娘暂且借了去,说明儿收了租子再还姑娘。”
黛玉一怔,问道:“才过了多少时候,就想着要老太太给我的这点子银子了?”平儿握住嘴,道:“我们奶奶也不好推,可巧老太太找奶奶,奶奶也没答应太太就借口出了太太房子,去老太太路上嘱咐我来告诉姑娘一声呢,叫姑娘心里有个明白就是了。”黛玉点了点头,道:“你只管回去罢,替我谢了你家奶奶,我心中理会得便是。”平儿方去了。
黛玉一面转身回潇湘馆,一面寻思道:“老太太才给了的银子,别人尚且不敢觊觎,太太却是拔了尖儿了,可见真真以为我是个万事不管的面性子人,素日里也只当我是个好搓圆捏扁了的。如今里,虽然不舍,但我已立定决心了的,自不能再叫你们这些人白占了便宜的。”正寻思着,忽然就听到了一个张扬的声音笑道:“姑娘却在这里,叫我好找呢!”
黛玉一抬头,不是别人,却是袭人,便面色淡淡地道:“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儿,也要你亲自来找我?”袭人笑着拉着黛玉的手,不知不觉地多看了黛玉如明珠如晓露的绝色面容一眼,更多看了黛玉双耳上细巧明珠耳环一眼,才笑道:“何尝是我找姑娘呢?才从太太屋子里出来,是太太找姑娘,说有要紧事要跟姑娘商议的呢!”
黛玉淡淡地拒绝道:“我走了大半个园子,腿也酸了,身子也有些乏了,况且我万事不管的,太太想必也没什么要紧事要找我商议,明儿等我歇过来了,再去给太太请安罢。”袭人不由分说拉着黛玉直走向王夫人的正房大院,笑得一脸灿烂,道:“姑娘虽没甚要紧事,但太太却是急着呢,怎么说姑娘也该叫我在太太跟前讨了个好立个功才是。”
黛玉由着她把自己拉到了王夫人房中,只见王夫人正把一堆零碎缎子给赵姨娘呢,见黛玉来了,忙堆笑道:“大姑娘来了,快来坐。”一面对赵姨娘道:“这些零碎缎子你且拿去罢。”赵姨娘点了点头,叫如意和小吉祥把零碎缎子都搬到自己屋中去了。黛玉看得有些心酸,却也听着王夫人说话,坐了下来,浅笑道:“不知道舅母唤甥女来有什么事儿?”
王夫人给袭人使了个眼色,袭人忙亲自烹茶,倒了一盏来,又带着玉钏儿等丫头都下去了。王夫人只笑道:“只是多日没见大姑娘了,所以就大姑娘来拉拉家常,说说话儿。”黛玉只是浅笑,也端起了茶碗,然见茶碗虽是名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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