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把中山照白了的时候,山后边的天空就发蓝,蓝得像湖一样深不见底,而南山以及西边的屹岬岭和东边的烽火台,一半的身子却是暗的,暗了的身子里才现出着梯田和梯田塄上裸了叶子的树木。这些树木多半是柿树,柿树在冬季里只有粗桩和细枝,细枝全都斜着往上长,善人不止一次地说古炉村是州河岸上最美丽的地方,瞧么,柿树多像千手观音啊。
霸槽一大早就在镇河塔前的公路上摔酒瓶子,砰地摔下一个,砰地又摔下一个。他琢磨着善人的话,觉得善人说古炉村美,只是善人眼里啥都是佛和菩萨,而他霸槽能看出山水风光的美了,就能想到这么美的山水,慷慨些,可以赠人么!赠与谁呢?他的嘴张开了,却没有说得出来,口鼻里三股白气就往出冒,白气都很快把他裹住了,他打了个冷战,系紧了棉袄。他的棉袄已经穿过了几个冬天,袄面子破了几处往外露棉花,天布曾经戏谑过他,说他的棉袄在流猪的板油哩。这话让霸槽受刺激,现在一想起来还哼了哼,再把一个酒瓶摔在公路上。拾粪的牛路,站在公路边远远地看了霸槽许久,说:啊霸槽,咋摔酒瓶子?
霸槽说:不摔酒瓶子,谁的架子车自行车让我补胎呀?
牛路说:啊?!
霸槽说:啊啥呀,又拾粪哩?
牛路说:拾不下么。
霸槽说:你到公路上拾,汽车不屙屎么。
牛路说:那你一天能补几个轮胎?
霸槽说:补毬哩!几天也没一个轮胎被扎破的。
牛路说:那你不如拾粪呀。
霸槽说:你就知道个拾粪!
霸槽又砰地摔了一个酒瓶,再砰地摔了一个酒瓶,七八个酒瓶子全摔了,一片玻璃溅起来划破了他的手背,血就流了出来。他骂:我日他妈!往小木屋去。
牛路觉得霸槽是真有些怪了,还看不起拾粪,你又能干了啥?说:霸槽霸槽,你不摔了?霸槽回了一句:我去买酒啊!什么地方就有了乌鸦呱呱地叫,牛路朝公路两边看,没有乌鸦,乌鸦在南山上的柿树上。柿树那么多的枝条都伸在空中要抓什么,抓啥呀,抓云吗,云从中山后一朵一朵往过飘,树枝始终没抓到。
霸槽真的要到村西巷的开合家代销店买酒去,那根猪尾巴是挂在小木屋门后,出门时用猪尾巴的油擦了擦嘴,嘴唇显得厚了,泛着腥光。
古炉村应该有个代销店其实是霸槽给支书建议的,结果支书让开合办了而不是他霸槽。霸槽从那时起才开始钉鞋补胎,又专门在公路上盖了小木屋。队长认为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应该割的,可村里的木匠、泥瓦匠也常到外村去干活,还有土根仍在编了芦席,迷糊编了草鞋,七天一次赶下河湾的集市,霸槽是个早就觉得他一身本事没个发展处,怨天尤人的,要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那肯定要不服的。支书就说:让他去成精吧,只要他给生产队交提成。但是,古炉村的木匠、泥瓦匠、篾匠们却按时交了提成,霸槽就是不交。
霸槽提了一瓶酒从巷道里走过,差不多的人都看见了,也闻到了一股香气。古炉村人爱喝酒,但喝不起代销店里的瓶装酒,只拿包谷来烧,以往家家都能烧的,而这几年粮食越来越紧缺,连包谷酒也没人敢烧了。看着霸槽又买了瓶酒,他的身后就有人交头接耳,说他今年这是第十次买瓶酒了,而且还常到下河湾集市上买猪肠猪肺猪蹄子吃。甚至说,村里人屙屎都是屙下来风一吹就散了,去小木屋后墙外瞧吧,霸槽的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拾着粘锨,臭味冲得很。
在院门外空地上碾芦苇的土根说:霸槽,又喝瓶子酒呀!霸槽说:喝么,夜里你拿块豆腐来一块喝么。土根擤了一下鼻,把芦苇在地上铺开,人踩着碌碡碾过去又碾过来,说:我有买豆腐的钱我还不自己买酒喝!却又问:开合还赊账不?霸槽说:别人不能赊,他敢不给我赊?没有我他开啥店的,他一辈子都欠着我哩!土根说:谁都欠着你!霸槽说:可不是?!古炉村敢让我拿事,啊古炉村还能穷成这样?信不?土根说:信么,你说给你个竹竿你能把天戳个窟窿,我信哩!霸槽说:你在嘲笑我?土根说:叔给你说哩,要少喝个酒,就是有钱,也得把钱攒起来成个家,给你大续续香火。霸槽说:你以为我娶不下媳妇还是生不了个娃?你瞧着呀,我要让这州河岸上村村都有丈母娘哩!土根说:啊你行,你行。把碌碡踩到了空地那边,呸了一口,说:你行个屁。
守灯从窑场上回村,天上正好飘过一朵云,云影子把一片黑罩住他,他走,黑影子也走,他就顺着巷道墙根小跑。霸槽叫他,他不做声。守灯的姐嫁到了省城,他穿着他姐夫退给他的短筒子雨靴,靴子大,穿着咯(口瞿)咯(口瞿)响。霸槽说:我教你哩!你姐夫给你啥靴子,脚后跟都磨出洞了。守灯说:还能穿。霸槽说:是我就向他要双新的!他都到城里了,又娶了你姐,一朵花掐着走了,他会舍不得给你一双新靴子?!土根在远处说:霸槽,你一辈子都记恨人家姐夫!霸槽说:这世事不公平么,有衣服穿的,还有衣服争着抢着去送哩,没衣服保暖的,偏就不来一件衣服。土根说:女人都是衣服?霸槽说:不是衣服是啥?守灯一边走一边说:你拿了人家的墨镜,你还骂人家。霸槽说:墨镜对于他们算个啥,九牛……满盆掮了镢头过,霸槽不说守灯,给满盆笑。
霸槽说:队长,喝酒不,这酒你拿上。
满盆说:我喝你的啥酒?你得尽快把钱交给马勺那儿,他要做账哩。
霸槽说:交什么钱?
满盆说:你给我装!
霸槽说:木匠泥瓦匠交钱应该,我钉鞋补胎的出了村啦?我没出村。我在公路上摆摊,出了那么多事故,都是我最早发现和及时帮着处理现场的,这为古炉村办了多少好事,还交什么交?
满盆说:你别胡搅蛮缠,你这事是队委会研究过的,为啥不交?
霸槽说:我没钱!
满盆说:没钱买瓶酒喝,喝尿哩?!
霸槽说:我就是喝尿哩,喝死了我也不交!他拧开了酒瓶盖,咕嘟咕嘟喝,立马脸红起来,说:就不交,谁要我交我就死给谁!
他真的拿头往旁边的树上碰。土根扑过来挡,说:你这德性!却没挡住,霸槽头上碰出个包。
满盆立即走开,说:共产党不吃你这一套!给支书汇报去了。
这边一吵闹,土根是两头劝,劝声反比吵声大,待霸槽头上碰出个包了,又喊叫着渗血了,鸡毛,快寻些鸡毛粘上!狗尿苔在明堂家的院子里就听到了,不管了善人,跑出来看热闹。
狗尿苔原本在自留地里摘北瓜,那一窝北瓜蔓子都枯死了,因为是留着种瓜,还一直没有摘。支书也到他家自留地里掐葱,两块自留地挨着,狗尿苔又一次给支书提出能让他出工,给多少工分都行。支书还是那句话:你没尿桶高,能做啥,混生产队工分呀?!狗尿苔心里不美,在饭后,婆坐在炕上剪纸花儿,让他去村口拣些柿叶,说柿叶红红的,剪出来也好看,狗尿苔不搭理,看着猪在拱萝卜窖。
狗尿苔家的猪圈砌在院子东南角,喂了一头大猪还有一头小猪,大猪时常把头搁在圈墙头张望,趁人不注意就跳出来。它看见狗尿苔坐在捶布石上发呆,就又跳出来了,蹑手蹑脚还去拱萝卜窖。全部的萝卜埋在那个窖坑里,上边还堆了土,鬼晓得猪怎么就知道了,他嗨了一声,猪回头看他,他就招招手,猪懒懒地过来,站在他身边。他说:馋啦?猪说:嗯。他打了一下猪的黄瓜嘴,猪笑了一下,笑得很憨,狗尿苔就拿手在它肚子下一揣,它竟然趴下去,四蹄乍起,舒服得哼哼哈哈。
婆说:你吃柿子呀不?狗尿苔说:谁拿来的柿子?婆说:叫你吃你就听着了,叫你去拾柿叶就听不见?狗尿苔说:猪拱萝卜哩,我得管么。把猪赶进了圈,却尖锥锥地叫:婆,啊婆,狼把小猪叼啦!婆说:说大话,狼啥时进的村?狗尿苔说:那咋不见了小猪?婆说:我把它抱给铁栓家啦。夏天铁栓给咱买过梿枷和两个尿桶,说好把咱家的猪娃给人家,他嫌猪娃小,我应称喂过秋了给人家。早晨见了铁栓他说起了这事,我就把猪抱过去了。狗尿苔说:咱养那么大了给他,咱划不来。婆说:啥划来划不来的,人家肯给咱垫钱就该领人家的好哩。狗尿苔说:它走了不习惯呀。婆说:大猪是不习惯,刚才还咬圈门哩。狗尿苔说:是我不习惯!
这小猪最早是托半香从她下河湾的姨家买来的,买来后就半截尾巴。后来面鱼儿老婆给婆说,半香坑了人了,这猪娃生下来尾巴梢是扁的,尾巴梢扁的猪都是狼的菜,迟早遭狼叼的,所以早早把尾巴剁了一截。面鱼儿老婆让婆把猪退还给半香,婆没同意,说既然买来了咋退呀,再说扁尾巴剁了一截,狼也就认不得了。小猪在家里养着,因为是个半截尾巴,狗尿苔格外待它好,大猪占槽的时候,他就把大猪赶走,小猪也像狗一样,他迟早一进院,小猪一听见脚步声就从圈里跳出来,用嘴拱他的脚,尾巴根一耸一耸地动。而每每看见它耸尾巴,狗尿苔心里就难受,却要哄着它说:啊多好看的尾巴,细梢子尾巴!现在,小猪突然不在了,狗尿苔真的不习惯。他抬脚往外走,说我拾柿叶去,并没有去拾柿叶,直脚却到了铁栓家的院口。
铁栓家的院门锁着,隔着匣钵垒成的院墙,他从匣钵间隙往院里看,小猪是拴在上房的槛上,四蹄趴卧,闭眼不睁。狗尿苔咳嗽了一下,小猪立即站了起来,头四下里拧着瞅。狗尿苔说:我在这儿!小猪看见了,要跑过来,绳子却拉住了它,它突然哼哼哼地冲着狗尿苔吼。狗尿苔知道,小猪在给他发脾气了,而且在骂他:为啥把我送人?咹?咹?!狗尿苔能说婆的不是吗,他不能说,他在安慰小猪:来了你就要乖哩,人家是贫农,光景也好,知道吗,长在他们家有福!小猪不再吼了,哼哼叽叽起来,眼睛里却往外流泪。狗尿苔却不忍心了,他说:反正都在一个村里,我会常来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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