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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东边的村头有个大碾盘,碾盘上落着苦楝蛋儿。

古炉村有十多个碾盘和石磨,年代最老的也是纯青石的就数村西头的石磨和村东头的碾盘。支书经常给人讲,姓朱的先人,在这里经管得最兴旺的时候,州河上下十五里地的人都羡慕。有一个风水先生看了先人的相貌,相貌并不是发达的相貌呀,就到古炉村里来看地理,说村西头的石磨和村东头的碾盘虽无意摆设,却恰是左青龙右白虎,但缺乏南朱雀北玄武,仍算不上多么出众,便又怀疑是朱家祖坟坐了什么妙穴。风水先生提出到坟上去看看,先人说等一会再去吧,风水先生说:那为啥?先人说:坟旁边有他家的萝卜地,几个孩子在那里偷拔着萝卜吃,咱突然去了,会吓着了孩子。风水先生感叹了:哦,不用去了,我知道古炉村为啥能兴旺了!

现在,村西头石磨的磨扇已经磨成了三指厚,上磨扇上压着一个大石头,还继续用着。村东头碾盘上的石磙子早都不见了,旁边长着的那棵苦楝树就往下掉苦楝籽蛋,嘣,掉下一颗,嘣嘣,掉下两颗,都在碾盘上跳。

两年前的一个黄昏,碾盘北边的坡洼过狼群,家家把院门都关了,老顺家的房子就在碾盘的紧北边,老顺还在碾盘上摆弄烟叶。他把晾好的烟叶一条一条抽去了烟筋,他家的自毛狗就咬起来。狼群每年都要从古炉村过一次,三五一伙,不是走南边的州河石头滩,就是走北边的坡洼地,人们就要噢噢地喊,希望它们能走快些,不要进村。可白毛狗气愤的是这些狼慢腾腾地走,而且走的时候大嘴都闭着,像是在微笑,狗就咬声不停。

狼群一走过,州河里就涨水。狼群和涨水有什么联系,这谁也不清楚,而两年前的一个月后州河水就涨得特别大。

一涨水,村里人都去捞柴。老顺是拿了大捞兜站在河堤最上边的石墩头上的,捞到了许多碎树枝、树皮和北瓜茄子。但他为了多捞,将这些树枝树皮和北瓜茄子并没有及时转移到堤上,等再去捞时,水又扑过来将捞出来的浮柴和瓜果冲走了。大家都笑老顺笨,老顺又到镇河塔下的石墩上重新捞,就发现了一根椽斜着漂下来。他是用皮绳一头拴在石墩上,一头缠了腰后下的水,椽上却有一双手,拖着一个女人。老顺说:这死鬼!用捞兜戳着女人,要把她戳下去了再把木椽拉上来,但死鬼的手抓着木椽,怎么也戳不掉,近去用手试试鼻子,竟然还有气,就抱上了岸。所有捞浮柴的人全跑来抢救,压胸膛,捏人中,还驮在牛背上拉着牛转圈,女人就吐出一摊水来活了。这女人就是来回,活过来后并没有走,住在古炉村。婆给她端吃了几碗饭,她跟着婆到家来,叫着:爷婆!婆说:你叫谁呢?来回说:你们不是姓爷吗?婆说:村里两大姓,姓朱的姓夜的,姓夜的发声不叫爷,叫黑。来回说:哦,黑婆。狗尿苔说:也不叫黑婆,我家姓朱,我婆有我婆的名字哩,名字是蚕,村里人叫蚕婆。狗尿苔不喜欢这个来回,她下嘴唇上有一个痣,吃痣,嫌来了吃家里的饭。来回再来他就拿笤帚扫脚地,婆便骂狗尿苔不懂规程,骂出屋去。

婆想教来回剪纸花儿,来回不肯学,只是老拾着废纸,或者好看的树叶子来让婆剪。婆想把来回和守灯撮合,来回说:支书让老顺来寻过我。婆立即不说话了,开始剪一张柿树叶子,柿树叶子厚敦敦的,还泛着红,树叶子上就出现个牛的头,说:老顺好,老顺是贫农。

老顺四十多了,从来没娶过媳妇,只养着那只白毛狗,支书鼓动老顺把来回伴了,老顺说:那我是给我捞了个媳妇?支书说:我同意了,她就算是你的女人!

来回成了古炉村的人,村人就不待她是客了,也慢慢地嚼她的舌根。因为她差不多的夜里都喊,她喊:呜,呜。先是牛铃在一个半夜里经过老顺家的门外,听见喊声,撒腿就跑,以为在喊狼,一边跑一边叫:有狼了,有狼了!谁家的孩子都哭了,村人拿了磨棍铁锨出来,结果没有狼,听到的是来回在叫床,村人就逊了。

村人逊了来回,来回就什么都不是了,田芽嘲笑着她不会擀面,睡觉打呼噜,能吃。冬日里生产队一部分人担尿水去沤粪,一部分人在打麦场上剔棉花。棉花是秋后拔了秆子堆在打麦场上的,拔秆时上边还有着一些没熟的棉桃,堆了个把月了,没熟的棉桃就干了,里边仍憋出些棉花来,颜色当然不纯,却也白花花的,像是柴堆上的残雪。这些人剔着棉花,嘴里要说是非,说着说着又说到了来回,水皮娘就撇着嘴,说:喊声恁大的,谁没个男人?!半香低声说:你就没个男人!水皮娘是个寡妇,可她听到了,装着没听到,还在说:谁没个男人?谁又不是没有过男人?他老顺就有多能行的,麻子黑,是不是?

麻子黑说:人穷,腿跛,髁少!

大家就轰轰地笑,说麻子黑你狗日的髁多,髁多却刷在了墙上。

狗尿苔回到家没见着婆,而锅里温着饭,他吃罢,以为婆又到村口的路畔扫烧炕的草沫子了,出来找时,没想婆也在打麦场上剔棉花。远远地偷看婆的脸,害怕着婆又要骂他,看星拉了他说:狗尿苔,你把油瓶子打啦?哪一壶不开提哪一壶,狗尿苔说:与你屁事!扭身就走。看星说:走啥的?狗尿苔说:让我婆看见又骂呀?看星却从怀里抓了一把蓖麻籽塞给狗尿苔,说:叔给些蓖麻籽,没油了,炝几颗蓖麻籽,你婆还骂你?!狗尿苔给看星鞠了个躬,说:啊你有跑路的事就使唤我。却听到了麻子黑在辱没着老顺。

麻子黑也是光棍,长得黑,你觉得他老穿件黑衣服都是身子把衣服染黑的。别人可能不知道,狗尿苔知道,麻子黑其实每晚都去老顺家那儿听动静,月光明明的,来回听见后窗外有响动,老顺说:是老鼠吧。来回听出不是老鼠,就说:噢,你让老鼠进来么。越发颤颤地声唤。气得麻子黑揭了院墙上的瓦片扔到塄畔下的水田里,蛙声也聒到天亮。

婆剔出了半筐子棉花,棉花没筋丝,一扯就开了。她对麻子黑说:都是姓朱的,本家子么,你不要说老顺。

婆是好心着劝麻子黑,麻子黑却凶巴巴地说:咋啦,朱家就没有阶级敌人啦?!

婆当下闭了嘴。

狗尿苔从看星的身边往过走,护院的媳妇腿伸得很长地坐在那里,她听着葫芦的媳妇逗着婆婆说话,故意干咳着要吐痰,狗尿苔从她腿上跨了过去,她说:你眼睛呢?!狗尿苔已走到麻子黑面前,说:我婆把你咋啦?!

麻子黑只觉得好玩,身子一起,双腿岔开,从狗尿苔的头上跃了过去。麻子黑经常戏谑狗尿苔,狗尿苔没招理他,没得罪他,只是走路,他要么就挨着狗尿苔,故意弓着腿要和狗尿苔一般高,要么就突然地从狗尿苔头上跃了过去。这回他跃过了,狗尿苔仍看着他,说:我婆把你咋啦?!麻子黑又跃了一次,但狗尿苔在他跃过头顶时朝上一顶,把麻子黑的蛋顶疼了。

麻子黑说:你算个啥呀?

狗尿苔说:我是我婆的孙子!

麻子黑说:你婆的孙子?哪儿来的孙子?唼?!

婆立即像鹰一样扑过来,把狗尿苔罩在了怀里。有人就在说:麻子黑,和娃们拌啥嘴哩,忙你的去。麻子黑骂了一句:没看看你啥出身么,还咬蛋?!把剔出的棉花拢在背笼里背走了。打麦场上又继续着说话,葫芦的媳妇把一朵棉花别在了她婆婆的头上,让大家看漂亮不?婆婆拧媳妇的耳朵,说:你这鬼,作践我呀!媳妇说:戴个花真的漂亮哩!又把自己的头巾给婆婆包了头,露出了那朵棉花。婆婆这下没有动,让着媳妇去包,说:你是打扮你的碎女呀!大家笑起来,葫芦的媳妇和婆婆也都笑起来。婆婆说:不敢笑,一笑肚子就饥了。媳妇说:黑了回去咱包饺子吃!戴花说:葫芦一锥子扎不出个屁来,娶的媳妇却就会嘻嘻哈哈逗婆婆开心!护院的媳妇说:哼,吃饺子哩,一年吃得上一顿饺子?就会拿嘴哄人!戴花说:孝顺不一定给吃给喝就孝顺啦,让老人高兴,这叫喜孝。婆说:这倒是,这倒是。让狗尿苔把剔过了棉花的棉秆抱到场边去。狗尿苔说:我又不挣工分。婆说:不挣工分就不抱啦,那费了你啥劲?

狗尿苔抱了一趟棉秆,心里还气着麻子黑。打麦场边是六升家,六升家和猪圈旁长着了三棵槐树,猪在圈里拱土,拱出个萝卜头就咬,却不是萝卜头,是节白塑料管,惹得树上的乌鸦笑。猪就问:你笑啥?乌鸦说:我笑你黑!猪说:你从烟囱里爬出来的,你才黑!乌鸦说:谁黑谁知道!狗尿苔一踹树,乌鸦飞走了。他想麻子黑也是个乌鸦。

狗尿苔确实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还是在很多年前,水皮家的母猪下崽,下了一个,又下了一个,一下子下出了七个,他们都在那里看。后来他和牛铃为吃几颗桑葚吵起来。古炉村的孩子致起气了,要相互高声叫喊对方父母的名字,似乎这样就是骂得最狠。牛铃他大名字是五福,狗尿苔就喊:福,福,蝙蝠的蝠!牛铃却不知道狗尿苔的父母的名字,连父母是谁也不知道,就说:你是要下的,要下的!狗尿苔不清楚要下的是啥意思,问婆,婆说:这谁说的?他说牛铃说的。婆说:我拧牛铃的嘴!但他问婆他到底是哪儿来的?婆说:捞来的呀。他说:猪都是从母猪肚子里下出来的,我怎么是从河里捞的?直到两年后,他才从村人口中得知自己就是要来的,至于是如何要来的,谁也不直讲,他也不再追问了,可从此身世成了一块疤,不想让谁去揭。别人奚落他也就奚落了,可麻子黑老欺负他,当着那么多人又说他的身世,狗尿苔突然就想到来回了。那一年州河涨水,狗尿苔也在堤上,看着老顺捞人,也想过自己是不是也这样从河里爬出来的,当来回在牛背上驮着转圈的时候,他提了杏开的一双旧鞋就跟着,等来回从牛背上下来了给她穿。来回捞上岸就没有鞋,光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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