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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宣和以来,人人心里都在酝酿一种不祥的“末日感”。一切都有朕兆,一切都按照他们不幸而言中的预兆发展。好像一种邪恶的力量,不断地把他们往上推,推到一座高不可攀的巅峰,他们神摇目眩,双腿发软,然后一个躘踵,从巅峰上掉下来,一直坠到深渊,坠入地狱,使他们饱尝地狱之鬼的痛苦。这还不够,在真正的末日中,鬼也同样要炸成齑末粉屑的,变成为鬼中之,中之。“”这个字,《说文》失载,从鬼从重,读重声,会意兼象形,意思是鬼死后成,乃是双重之鬼。
但是地狱与鬼只存在于人们的感觉中,现实生活即使过得像地狱一样,末日之后还有末日,不可能一下就炸得精光。四月初五以后,天气慢慢开朗,白日再临,缺月重圆,昼夜往复循环,目前是炎酷的初夏,不久就会变成肃杀的秋天、严峻的冬天,然后又是另一年的春光。自然规律不因人事而废,而人事随着局势的推移,也发生了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化。
因偶然被派出城议和而漏过罗织之网的康王赵构,是唯一没有成为俘囚随金军北行的嫡系皇子。
如果不是宗泽力劝他留在磁州,如果不是磁州百姓杀了主和的副使王云,使他有可能警戒,他本人是愿意进大名城去与斡离不议和的,那结果一定被斡离不带往军前,最后不免与父兄一起成为俘囚。赵构不知感恩,反而讨厌宗泽之为人,把他看成一束刺在脊背上的麦芒。因而离开磁州,去相州开元帅府,又于今年年初,渡过黄河至大名府、东平府,二月底到济州驻节。
此时京师早陷,只因消息隔绝,渊圣的生死存亡莫卜,远近都属意他建立一个政权。这时他部下除原有的宗泽部一万人、知相州汪伯彦部两万人以外,高阳路安抚使黄潜善、知信德府梁扬祖等先后以兵来会。两河宣抚副使范讷、北道总管赵野、东南道总管知淮宁府赵子崧、徽猷阁直学士翁彦国等,都上书表示拥护。梁扬祖部将、当时已有声名的张俊,黄潜善的部将杨惟中,范讷、赵野所部的王渊、刘光世,以及剽悍绝伦、多次立功的韩世忠等纷纷来归。这几个将领虽勇怯不一,但都出身西军,有带兵的经验,部下有一定战斗力。赵构先后把他们擢升为元帅府的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统制,作为大元帅的嫡系护卫部队,成为他的基本力量。金军从东京撤退以前,赵构所部军力已达十万人以上。发运部门,解饷发粮,以及征集得来的军需物资源源不绝地输往济州,已形成很大的声势。
这时赵构及其亲信并没有采取什么积极行动,收复京师,迎救二圣。他们一直在河北、京东两路兜来兜去,而且越跑离东京越远了。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河北河东宣抚副使范讷、北道总管赵野二人未经一战,竟放弃职守,丢掉防区,一齐退屯南京
,这算是什么两河宣抚、北道总管。
这批文官武员不愿与金人拼搏,而热衷于拥戴赵构做皇帝,他们三天一文,五天一书,连篇累牍地都是殿上应天顺人,今日不登大位,更待何时。下面的一句潜台词是,迟则生变,恐被奸宄草野所窃据,那时悔之晚矣!
避免与金人接战,急于登位,其实也是赵构本人的愿望,但他比臣子们聪明些。渊圣尚拥虚名,他以弟代兄,于法无据,果子在树上早晚总要采摘,何不稍待几天,等它成熟了再来,吃起来甜口。
那时东京城已闭了几个月,但谣诼纷纭,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都有,三月初,黄潜善派去一个密探李宗,设法混入城中打听,他得回来的确切消息是:渊圣已被废黜,张邦昌被金人立为楚皇帝,包括二圣在内的赵氏全族,目前羁囚在青城,不日即将北迁。他还捡到一纸金人印刻了张贴在街衢上的伪诏,立张废赵,说得明明白白,这真是货真价实的铁证。
这个亡国灭族的消息传来,对于赵构不啻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特大喜讯,当着人面,他固然不免要痛哭流涕,顿足擗踊,表演一番。但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大位,并且皇族中再也没有一个竞争者,多年来,他梦想要做人上之人,这个夙愿,终于得酬了。
古代的文官武人、士农工商,基本上都是皇权主义者,既承认皇帝的统治权,也承认自己的被统治权。他们在同一时期中,只能承认一个皇帝而排斥第二个、第三个,可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如果同时出现了几个皇帝,他们就要选择其中牌子最硬的一个。皇帝也像李和儿的炒栗铺一样,四代相继,在人们心目中已树立起信誉,就不能承认其他冒牌的李和儿。赵氏建国已有一百多年,谈不到什么深恩厚泽、沦肌浃髓,特别从政宣以来,莠政乱国,为祸百姓,但它的优势在于人们已经习惯了它的统治,好像人们已习惯他穿的靴子,即使有两个破洞,补不补都没有关系,因为它穿在脚上已十分舒适。当此国家命运绝续之际,金朝、楚朝同时并存,作为赵家子孙的赵构占有人们心理上的优势,赵构不用花多少气力,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一个皇位就稳稳地到手了。
当然在民族危机中,人们把他们拥护的皇帝看成民族的象征、民族的化身。拥护赵氏,就是拥护自己的民族。围城中,人民一再表现出对渊圣的忠诚,不惜为之断头沥血,甚至出现了宗教般的狂热。太上皇北行途中,李和儿千方百计要献上炒栗十裹,李和儿是河北人,他的家乡被宋朝丢弃了一百多年,李和儿却没有忘记太上皇是他的皇帝,这因为他们是从一根藤上长出来的枝蔓,有久长的历史渊源,远远不止那被遗弃的一百多年。反之,他们对张邦昌、王时雍等受到女真卵翼的民族败类是深恶痛绝的,这些败类不惜手执斧斤把自己从根子上斫去,人民永远不原谅他们这种自绝于人的行为。在这条界线上,泾渭分明,人心的向背,十分明显。
金军撤退不久,张邦昌君臣就感到末日将临。他们不得不把哲宗废后孟氏抬出来,尊为宋元祐太后,垂帘听政。张邦昌恭恭敬敬地捧手归政,自己退居太宰之位。这个孟后在丈夫哲宗皇帝生前死后,被废立多次,幸亏最后一次被徽宗废去皇后之号,退处道观,才得幸免清宫北迁之役。
孟太后听政,自己不需操心,一切都有人捧场,连张邦昌的亲信臣僚,过去帮张邦昌拆宋朝之台,现在又以同样的热心帮孟太后来拆伪楚之台,实现宋朝的复辟。他们做了一件出色的工作,代太后草拟一道播告天下的诏旨,推举康王赵构嗣大位。这道手诏用典工切、措辞得体,是著名的历史文献。
孟太后是赵氏宗族中唯一残存的长辈,赵构是赵氏宗族中唯一残存的近支皇子,她指定赵构嗣位,理所当然。这道手诏使赵构继统多了一重法律根据,自然受到他的欢迎。
五月初一,赵构正式即位,定都南京,他打破了改元必须易年的惯例,迫不及待地改靖康二年为建炎元年。他就是南宋高宗。张邦昌先已派人迎请,后来自己跑到南京去劝进,还带来金人发还的“皇帝御宝”玉玺一颗,作为进见礼。赵构即位后,封张邦昌为同安郡王,准五日一次至都堂参议大事,礼貌优渥。王时雍、徐秉哲等闻风而至,除事先已上表劝进外,还纷纷言事,革旧布新,为立功之地。他们做不成张邦昌的佐命功臣,仍想做宋高宗的佐命功臣。佐哪一朝的皇帝,为谁家立功,拆谁家之台,他们都可不问,只要是佐命功臣就好,真可谓是“为佐命而佐命,为功臣而功臣”了。
赵构最信任的大臣是黄潜善、汪伯彦二人。赵构为人深沉,心中想的未必肯与臣僚明说,除非他们自己能够体会到,而又不便说出来,只好在行事之间迎合他的意志,这样双方默契了,才能得到他的信任。汪、黄二人都是巧宦,他们从赵构不喜欢听恢复失地、迎还二圣的话一点上,就明确无误地窥知了他的内心。
当然不仅是迎合,汪、黄之徒本身就是强烈反对恢复的。要恢复就难免打仗,不幸而战败则君臣同归于尽。反之,高唱和议,与金方眉来眼去,一旦金人准予所请,并承认他们的政权是合法的,则富贵可以长保。他们的逻辑再简单也没有了。
要议和就得找出门路来与金方联系,这却不很容易。因为在法律上,金方只承认它扶持起来的伪楚朝,而不能承认取伪楚而代之的南宋小朝廷。它只是一个尚未扶正、六亲不认的小老婆。汪、黄的任务比他们的前辈李邦彦、耿南仲等要艰巨得多。幸好他们手里还保留着一条线索。汪伯彦有一个现为军器监丞的宝贝儿子汪似,为金人所执,曾被派到相州去说降汪伯彦的后任知相州赵不试。不试拒降,汪似也被金人扣留不放回来。以后汪伯彦不断派人去打通金方的外交人员撒卢母、王汭的关系,谈判赎回儿子的条件,事尚未谐,金军已撤。但关系人尚在,以后仍可利用他们搭起和议的桥。汪伯彦就凭着这一条微妙的线索,在新朝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黄潜善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他要充分利用张邦昌、王时雍等伪帝伪官与金人搭上关系。早在三月间,黄潜善派到东京去打听消息的密探李宗混入京师后,就和王时雍见过面,王时雍有一封密信托他转交黄潜善,内容说的什么已不得而知,但李宗这个人回去后就失踪了,极可能是黄潜善怕他泄露他们间的秘密联系,杀他以灭口。后来张、王等不是以叛逆的身份,而是以功臣的身份来到南京,黄潜善多方保护,居然也给予功臣的待遇,引起朝野间强烈的反应,纷纷责问黄潜善与僭伪君臣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黄潜善有恃无恐。不久,赵构下召:“朕得伯彦为左相,潜善为右相,何忧国事不济?”充分肯定汪、黄的施政,用以堵塞反对者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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