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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剪子布(第1页)

扬起触角,用嗅器感知神秘的前方。摔裂的果实敞开的甜,蜗牛爬过的腺液,鸟粪,敌手张开的上颚里流露出复杂的信息素,阴天聚积的水滴散发腥气……蚂蚁奔行在无尽的土粒上,以它的个头而言,每条路都是沙漠,每片草丛都是密林,每次往返都是生死。然而,每只都跟随着蚁流,汇聚成勇猛之师。

紧裹束腰的皮革,发散冷黑的幽光。蚂蚁体型微小,却有凶悍之感。它们热衷狩猎和格斗,纪律感极强。黑斗士,身披微型铠甲,沿着一条土埂爬行,仿佛秘密的出征。这支难以分清等级的队伍,身型的大小无异,面目缺少悲喜的表情,彼此相似得如同孪生,可以互为替身。是否因为出奇相似,它们才能在无声世界里成为步调一致的群体?

触角敲击着摩斯密码——这是蚂蚁接受信息的天线,是一支庞大军队里相互辨识的腰牌。它们走路没有摩擦,交流也没有声息,触角碰触时像在耳鬓厮磨,颚钳——蚂蚁身上携带终生的武器,刀剑入鞘,秋毫无犯。

有人恶作剧地抓住队伍中的两只蚂蚁,以拇指与食指的尖端轻捏蚂蚁束腰,突如其来的暴力,让沉着的蚂蚁惊慌失措。头颅一旦靠拢,两只蚂蚁马上用颚咬住,一旦触须相碰,警报随即解除,它们竟然尝试在恐惧中相互抚慰。假设两者的触角被蓄意剪除,则反目成仇,它们立即亮出利器,愤怒地扑向对方。颚与颚撞击、撕扯,似乎有隐隐的金戈之声。

有了军令牌就彼此相认,否则格杀勿论。混迹于集体里的蚂蚁,一旦丧失触须,丧失交流的媒介,会被视作潜伏阵营的卧底,招致灭顶之灾。这只残蚁被群体干净利落地施以极刑,以实现集体的纯洁——铲除异己,是所有弱者的自保之策。忠诚是第一要义,严苛的纪律,使它们不会产生由复数带来的分歧。

蚂蚁在树叶或土层,开辟隧道和迷宫。它们对付巨人般的猎物,杀无赦。蚂蚁什么都吃,吃密林中的美味,也吃宫殿里的珍馐;不放过蚊子翅根上的丁点儿油脂,受伤的蝉甚至还在震动胸前的盾板,就被活活分尸拖向回巢的路。

它们的巢,根系般深纵,它们在地狱的黑暗里建造无光的天堂。蚂蚁口衔泥粒,能让蚁穴达至地下4米,相当于人类徒手搬运砖石,建造一座倒置的珠穆朗玛峰。这个禀赋优异的设计师团队,既是图纸的制定者,又是实施铸造的能工巧匠,它们用盐粒般大小的头脑和游丝般纤巧的手脚,完成杰出的地穴建筑。正因这样的庇护之所,当霜雪冻结昆虫们的硬眼珠和软腹腔,蚂蚁成了其中的少数,它们能够以成虫形态越冬。

蚁穴就这样成为整个世界的基座。微不足道的蚂蚁,衔住碎小的真理、足够的道。人类愿意迷信,伟大会被更伟大的东西所消灭——多么天真的逻辑,就让他们在陷阱深处徘徊,被落下来的土粒埋葬吧。可惜,伟大,正是被细小的东西所肢解。历史上,非洲国王的宫殿多用木头建造,人们却找不到遗迹,它们几乎全部消失在白蚁的肚子里。蚊蝇可以轻易夺走哺乳动物的性命,乃至消灭整个种系。它们可以在最娇嫩也可以在最下贱的地方找到寄身所,眼皮、耳道、鼻孔、甲缝,到处都是无穷无尽的伊甸园。温驯的鹿,也会在蚊蝇肆虐的操纵下,疯狂踩踏幼鹿,直到蹄子上沾满自己孩子爆裂的眼珠和黏稠的血也停不下来。还有细菌和病毒,它们最早迎接初生者,也是最后的收尸者:最小的嘴,最小的牙,最小的食道和肠胃,最小的排泄。

不错,蚂蚁渺小,但谁敢轻视这样的卑微者?因为什么也不能对付同时从100个方向咬来的亡命啃噬的嘴。什么都不能,包括神。人类如同挖掘众神山的蚁群,螯足间举着牺牲的残渣,像获得了教堂里分食的圣体。上帝的儿子耶稣,也不能抵挡从四个方向同时咬穿手脚的长钉——那是来自人类的铁嘴钢牙,试图将天上的神拖回凡间,拖回深如蚁穴的地狱。

1

新娘放肆交配,一个情郎之后接着另一个。周围是无穷无尽的密集交媾,是集体的狂欢。喧嚣、淋漓、无耻无惧的性爱,雌蚁终生,只会享受一次。

这只婚飞的雌蚁,翅膀就像洋葱的膜那么薄透——它穿着很快就会脱下的婚纱。在花式飞行中完成性交,雌蚁极尽诱惑,敞开自己微型的子宫。它要接受数只雄蚁的精囊;每只雄蚁体内有数千万枚精子,这只雌蚁将收集到数以亿计的精子,以供未来之需。这是怎样完美、饱满、充分、抵达峰值的一夜情,足够支撑余生,此后持续数十年的未来,蚁后作为惊人的生育机器,依靠回忆不停分娩。

雄蚁是精尽人亡的短命鬼,恩爱过后都会死去。作为公共遗孀的雌蚁独自磨去翅膀,它将进入墓穴般的绝对黑暗,建立隶属于自己的极权王国。只淫乱一次——此前它是处女,此后它是贞妇;它曾是最淫荡的后,将是最纯洁的后。或者说,雄蚁有不要命的情欲,雌蚁似乎并不沉溺于性——它高效,只取生殖必需,它的身体是对雄蚁处以极刑的刑具,并且埋下精囊的殡葬品和纪念物。

体腔盛满精囊的雌蚁,将成为出色的独裁者,养育自己怕光照、喜爱肉荤和甜食的后代。蚁群中占到绝大多数的是工蚁,它们是卵巢几乎不发育的雌性,接近“中性”。禁欲的蚁后,把自己的孩子变成“女太监”。所有子民身上都沾满它的化学体息,并严守禁欲社会里近乎本能的铁律。众多奴隶,是它的警察、保姆、护士和建筑工,为了蚁丘酒杯形的巢口、它圆润鼓胀的发亮腹部以及诞下的细密卵粒,奴隶们情愿随时战斗,争相去死。

同为昆虫里的母系社会,蚂蚁很多习性与蜜蜂相似:勤劳,奋勇,强烈的牺牲精神,以及对女王的绝对臣服与忘我维护。可蚂蚁的祖先正是蜂类,科学考据的族谱令人吃惊。蜜蜂和蚂蚁,谈不上谁得道、谁落魄,空军与陆军罢了。不像人类的祖先是猿猴那样悲剧,那样导致天壤之别下的杀伐。蚂蚁个头小于蜂类,它们的演进是逐渐侏儒化的过程——也许此乃自然法则,至卑至贱,而后至勇。蚂蚁和白蚁的社会结构也相似,却并非亲戚,它们之间不是肤色的种族之别——起源迥异,白蚁是蟑螂的近亲。蚂蚁和白蚁作为叛逃者,有着叛逃者日渐微缩的脸、身形、习性和道路。

婚飞盛典,并非当事者所独享。空中,燕子翻转啄食;地下也布设频繁的死,婚飞的蚂蚁死于多刺的灌木丛,死于其他动物赴宴的口腔和充饥的肠胃。

……蚁狮,身体像个生锈盾钉,一对镰刀状颚片前探。它是蚂蚁的天敌。蚁狮习惯倒退行走,像谦逊者,其实是阴谋家。蚁狮倒行逆施,擅长土遁,钻头般旋转自己的身体向下掘进,沙地逐渐出现一个漏斗形凹坑。陷阱的侧壁,陡峭而光滑,为掘墓者专门设计。

刚刚成为新娘的蚂蚁,拖着荒淫之后的身体,匆忙寻找藏匿所……失足,跌下坑穴。当蚂蚁艰难向上攀援,试图逃脱;蚁狮继续制造灾难,扬起尘暴,让沙砾松动、塌陷、滚落,站不住脚的猎物下滑到墓室底端。死于矿难,死于偷袭者的计谋,死于小死神的深吻。这个蚂蚁新娘,来不及成为全能的小母亲,就被慢慢吸干体液……蚁狮,消灭了储存在袖珍蚁后体内那个庞大谱系。

蚁狮,多么壮观的名字。谷物有种蛀食者,体长只有2毫米多,叫米象。蚁狮米象,毫厘之物,却拥有气势磅礴的称谓。这并非是修辞学上的骗局,只是微与巨之间奇妙的辩证,就像袖珍的蚁后藏着壮阔的家族,就像渺小如细菌,才能对世界实施强力的报复。

蚁狮的童年和成年一点也不像,难以找到辨识的线索。成虫后酷似蜻蜓,甚至连名字也变得妙曼:蚁蛉。蚁蛉有着枯叶色的身体、雪纺纱的翅膀,几近仙风道骨。它的体形从矮圆敦厚,变得纤长细弱,一副伶俜之姿。吃蚂蚁的蚁狮,最终长出了和蚂蚁祖先蜂类同样的膜翅。凶手得到了奇迹的下场,仿佛暗示,罪恶才有魅力,魔鬼才有风情。似乎有什么锋利得超过锯齿或切刀的东西,让蚁狮得以彻底背叛沉重的曾经,抵达轻盈的彼岸……像放下盾牌的战士披上戎袍,像作恶者经过忏悔成为天使。

每当蚁狮在沙粒间旋转,精心布局,它的身体就像一只开始倒计时的表盘,一分一秒地靠近,靠近蚂蚁的梦境。每次杀戮,每只蚂蚁的牺牲,都沉淀在蚁狮的咀嚼和消化里,积累并蜕变成未来的美貌。

吃工蚁,吃兵蚁,吃交欢不久的新娘。

没有比死,更浓烈的营养。

2

无需远行,会有什么,直接撞上摊开的作战图。

上个星期,蜘蛛吃了一只愣头愣脑的蚱蜢。这个光头的家伙,口器平面多节,像机械设备上的闸门部件,显得坚硬强悍,还穿着军绿色的骑兵制服,腿靴上有马刺。前几天,蜘蛛吃了一只珐琅彩的蝴蝶。蝴蝶翅膀像快速扑闪了几下,然后把虹吸器探入蜜蕊,身体呈反弓状向后伸展了一下,就像吃面条的人粗鲁地向后伸了一下头颈,或像孩子从吸管里喝到了凉沁的饮料。这是蝴蝶最后的晚餐,随即它自己成为别人的主菜。蜘蛛吃过各种各样的东西,昆虫甲丁质的外壳,就像个自带的餐盘,让蜘蛛吃得文雅体面,一点不担心溅到盘子外面。既不撕扯也不吞咬,蜘蛛就像法兰西深吻那样,安静又沉迷地消化对方,猎物的心、脏器、肌肉和蛋白质,都融化在蜘蛛口腔里具有腐蚀力的溢液之中……从固体到液体,猎物溶化为稠浆,滋养蜘蛛细得几近折断的腹柄、球形的肚子和长毛的腿。蜘蛛嘴角的汤汁,散尽最后的肉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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