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听到这里,心中还有几分不服,昂然道:“吕刺史所言虽有几分道理,的确杜洪虽然势单力薄,可身处要地,若不早日夺取,只怕他日为子孙忧,可淮南之患并非只有上游一处,江西种传,两浙钱缪无不是可吞并之处,尤其是钱缪,两浙乃富庶之地,淮南位居上游,居高屋建瓴之势,况且自古吴越本就是一体之地,非吴吞越,既越灭吴,如今董昌之乱刚过,为何你不以为杨王不挥师南下,吞并两浙之地呢?”
吕方指着坐在堂上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何杨王为何不先灭钱缪,只是见了此人,便知淮南与镇海军不日便有和议。”
朱瑾王茂章二人随着吕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指着杨行密身旁一人,正是先前被俘的镇海军苏州刺史成及。两人耳边听到吕方的话音:“这成及昔日乃是钱缪手下重将,在苏州为杨王所擒,虽说杨王一向宽宏大度,虚怀若谷,可哪有带他来参加淮南庆功之会的道理,想必是杨王看到钱缪势力尚强,一时间难以猝灭,要以此人为引子,姑且先与之修好,好全力西向,消灭杜洪才是。”
朱瑾与王茂章正半信半疑间,突然听到堂上传来几声击掌声,众将佐顿时安静了下来,抬头向堂上看去,只见杨行密站了起来,平日里黑黢黢的脸庞此时在两侧数十根大烛的映照下,满是红光,显得格外兴奋。杨行密举起手中酒爵,大声说道:“杨某出身贫贱,少时便是求一日再食也是不得,想不到今日竟能官居一品(杨行密的散阶是开府仪同三司,已经是一品官了),牧守一方。固然是今上恩宠,也多亏了各位兄弟尽心竭力的功劳。”
堂上众将赶紧纷纷站起,尽饮了杯中酒,齐声答道:“这竟是仰仗杨王鸿福,我辈虽有些微劳,又何敢居功。”
杨行密此时看来胸中感慨颇多,随手将手中的酒爵掷在地上,叹道:“杨某当年起兵之时,许多兄弟跟随与我,历经苦难,方得今日,也算了有了个结果。只是我等此时在此欢宴,可还有些许人还陷身囹圄之中,只怕连衣食也不得周全,这杯中酒虽然醇厚,可又让我如何入喉?”
堂上众将佐大半都是随杨行密一同起兵的亲朋故旧,剩下的也都一同经历过多年苦战,想起于自己多年并肩作战的袍泽,几案上的美酒佳肴也顿时变得无味起来,堂上顿时一片喟叹之声。
杨行密在堂上来回踱步,好似在决定什么为难之事,过了一会儿,猛然对旁边的成及道:“成公,杨某有一事相求,还请千万应允。”
那成及自从未杨行密所俘后,虽说杨行密对其十分敬重,优待的很,交谈之时也以成公相称,可他此刻身为楚囚,坐在敌人的明堂之上,耳边尽是敌军将佐夸功庆贺之词,心中的滋味自然难受的紧,入口的酒食也浑然尝不出半点滋味。杨行密在前面长吁短叹了半天,他却在后面自斟自饮,半句话也没有入耳,突然被杨行密的话一激,猛地一激灵才反应过来,险些没出丑。赶紧拱手道:“成某败军之将,杨王所求,本当从命才是。只是末将既然已为钱公之臣,此身已不复为己所有,若是杨王之事有悖于臣子之道的,在下唯有一死,不敢从命。”
成及说话的嗓音极大,这明堂虽然广阔,可众人此时也没有说小话,个个都听得一清二楚,虽说都有些恼怒,可对成及的风骨还是敬佩的紧,许多人也不禁为其安危担心,害怕杨行密酒后一怒伤了他的性命。
“哈,哈。”杨行密听了成及的回答,不怒反而大笑了起来,过了半晌,杨行密走到成及面前道:“董昌之变时,杨某身边将吏失陷与淮南甚多,秦斐,魏约皆我股肱之臣。我所求之事无他,请成公回到杭州后,禀告钱公,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将淮南将吏放归,两家修好,却不知这件事情是否有违你的为臣之道呢?”
成及一直漠然的脸庞终于露出了激动地神情:“这么说杨王要放我回杭州呢?”
“那是自然,若不如此,如何能让那钱缪知晓我的诚意。”此时杨钱的关系尚恶,淮南一方杨行密让人用大的绳索做钱贯,称之为“穿钱眼”。钱缪也不示弱,每年让人用斧子砍柳树,叫做“斫杨头”,此刻杨行密直呼钱缪本名,成及也不以为恶。
成及脸色数遍,坐在一旁细细思量,杨行密也不催促,坐下身来等待,过了半盏茶功夫,成及站起身来,走到杨行密身前,躬身拜倒道:“杨王既然有此美意,在下自当回去细细禀明,若得钱王应允,两家自此和好,自然最好;若是钱王不允,外臣自当孤身返回淮南,任凭杨王处置便是。”
杨行密闻言,赶紧起身将成及扶起,肃容道:“成公行事有古人之风,钱使君有臣如此,能割据一方果非侥幸所致。”
转眼之间,明堂之上已经说定了与钱缪修好的事情。朱瑾与王茂章二人看着吕方,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过了半晌,朱瑾叹道:“古人云,风起于青萍之末,而君子知察,朱某今日知之矣。任之见微知著,见识深远,若当年得而与从,又何至于兄长被杀,妻儿尽丧,落到这般田地。”说到这里,朱瑾神色悲戚,显然想起了往事。
吕方和王茂章对视了一眼,正要开口劝解,朱瑾却自顾问道:“方才某家在旁听到任之说昔日在泰宁镇时当如何行事,却不知今日若要与朱三那贼子相争,该当如何行事?”
吕方眉头微皱,他与这朱瑾也是初次见面,并不愿意交浅言深,为自己惹来祸患,刚才说的那些也不过是情势所逼,正要寻个借口岔开话题,却只见眼前这汉子身体微微前倾,虎目圆瞪,紧盯着自己的嘴巴,好似已经把平生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一般,心头不自觉一软,低声道:“朱相公问我这个,想必是想要报兄长妻子之仇吧?”
朱瑾也不隐瞒,点头道:“不错,我兄长待我恩重如山,却身死与那朱三之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朱瑾少时,父亲因为贩私盐之罪,被官府捉拿,只得和兄长朱瑄一同投军,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后来兄长官职渐长,成为天平镇节度使,又助他夺取泰宁镇,驱逐原节度使齐克让,成为一方藩镇,其恩情之重,便是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朱瑾此人功名心集中,对于妻子为朱温所夺到也不太放在心上,地盘争夺在这乱世之中也是寻常事,只是他们兄弟有恩与朱温,却被朱温杀兄,这等大仇,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吕方摇头叹了口气,开始背诵起《太祖评点二十四史》里的一段话:“朱温用兵仿佛魏武,而凶狡犹有过之,麾下将帅都是百战之余,历经行伍,此时已据有中原,交好魏博罗宏信,无有后顾之忧,在朝廷之中又有臂助,其大势已成,如何能与其争锋?”
朱瑾听完吕方的话,脸色顿时变得阴暗起来,叹道:“听任之所说,莫非竟无法与这逆贼相争不成,此人事上无信,待下暴虐,却让此人称雄天下,苍天当真是无眼呀。”
吕方摆了摆手,道:“朱相公此言差矣,朱温虽好杀无信,可中原自黄巢秦宗权二贼之后,百姓乱离已久,朱温能够重定秩序,任用张全义等人,让百姓有更生之极。自然百姓会支持与他,古人云:社稷为先,民次之,君又次之。朱温所为虽然残虐,可治乱世不用重典何以治众?”
朱瑾苦思了半晌,抬头问道:“朱温清口新败,若朱某请领兵北上,联合青州王师范,共击宣武,任之以为如何?”
吕方摇头答道:“清口之战,朱温损失虽大,可他南下的大半都是新附之众,本部损失不大,这点相公最为清楚,否则清口之战也不会赢得那么轻松,更何况淮南数面受敌,自守有余,而进取不足,能够拿来北进的最多不过三万,加上青州王师范最多不过七八万人,如何抵挡的过宣武数十万大军,更不要说北方地势旷平,利于骑战,淮南骑兵悉数也不过万余。杨使君也是知兵的人,便是北上,也不过是以攻为守,除非天下有变,决计不会孤注一掷,举全吴之甲,为你复杀兄之仇的。”
朱瑾听到这里,脸色已是一片死灰,吕方和王茂章二人看他这般神色,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毕竟形势比人强,想要靠几句空话安慰是不行的。吕方更是心知朱温这人是死在自己儿子手上,他看的历史书虽然不少,可五代十国时期的史书,十句倒有九句说的是北方的五代,至于南方那些割据势力,他的印象里基本是打酱油的存在。他看书又是不求甚解,像朱瑾这等人物,浑然没有什么印象,便是后梁还是因为中学课本上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后唐庄宗本记》,才知道最后是被河东李克用的李亚子所灭,想必和眼前此人没什么关系。想到这里,吕方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提点一句,省得此人一夜白头,变成个伍子胥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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