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侯爷府,堂上家丁来往忙碌,已在布置大堂,料来虽是家宴,排场却也马虎不得。
卢云问道:“一会儿还有谁要过来?”左从义屈指算道:“都是些自己人。黄先锋会来,石中郎会来,赵制使会来,差不多两桌吧……”韦子壮道:“本来定远也要过来,哪晓得艳婷姑娘嚷着走,这女人家……真是没劲儿……”
卢云有些愣了,问道:“不是朝廷催定远上任么?怎地又变成艳婷姑娘了?”
韦子壮索然一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道:“女人啊,心眼最是多了,谁晓得艳婷这小娘皮在想些什么?唉,比起她师妹娟儿来,这个师姐可真不讨人喜欢。”
韦子壮过去远赴西凉,一路便以逗弄这个女孩儿为乐,心里更有意思收她做义女,天晓得九华山毁弃,娟儿下落不明,想来天下虽大,心里还记挂这个小丫头的,怕也只剩他一人了。
卢云睁大了眼,一脸错愕。心道:“照这么说,定远是突然起意走的。他为何这么急?艳婷又为何急着要他走?”卢云细细思索,内心忽感不妥,那日杨肃观中枪失踪,艳婷恰恰巧陪在他身边,只因事关伍定远的颜面,便无人追问内情,此时回想起来,竟似有些玄机。一时之间心头紧紧揪着,已是茫然不语。
卢云正自发呆,忽然肩头给人重重拍了一记,听韦子壮笑道:“卢大人啊,到底这剑有什么神妙,你可快快说吧!”卢云还未回神,那左从义已然走来,他见“云梦泽”黑古古地不起眼,登时笑道:“这剑挺神妙?可否借我一观?”
韦子壮哈哈一笑,当下慷他人之慨,随手送了过去,竟没问过卢云。卢云生性大方,不拘小节,自也不以为意。
此刻旁观众人见了新奇物事,纷纷围拢观看,左从义接过长剑,双手不由往下一晃,他微微一奇,当下刷地一声,将长剑抽了出来。
不拔剑还好,长剑出得鞘来,更不见稀奇之处,日光反照,只见剑刃灰沉沉地,望来竟颇黯淡肮脏,好似一根硬绷绷的大黑铁。石凭皱眉道:“知州啊,再好的剑也要砥砺擦抹,你瞧这剑灰雾雾的,当真暴殓天物了。”
卢云微微一笑,他将长剑接过,伸指在剑刃上一弹,猛听嗡地一声响,霎时间剑光隐动,有若流水生波。众武将目瞪口呆,不知何以如此,一旁韦子壮却已明白了,霎时高声喝道:“了得!好柔的一柄剑!”
石凭等人都是战阵杀敌的武夫,向来惯使长枪大刀,听不懂“柔”这个字的好处,更不解那剑的高妙之处,一时只感纳闷。左从义皱眉道:“很柔么?待我来试试。”他从卢云手中接过长剑,用力挥了挥,只觉那剑硬梆梆地,挥砍之时不闻呼啸声响,并无特异之处。
卢云道:“诸位看出这剑特异之处了么?”左从义耸了耸肩,道:“恕在下眼拙,除了挥起来没啥声音,安安静静不吵以外,着实瞧不出好处来。”
卢云只想捧腹大笑,勉强忍住了,顺着话头道:“总兵说得对极。这剑的好处正是‘不吵’。寻常利刃锋芒毕露,未出剑锐,便闻其声,彷如市井之徒自我标榜,只恐旁人不知己身所长,可真要拿出真才实学之刻,却又暴躁空洞,惹人讥笑。”左从义当年与卢云在江夏河边辩论,惨遭修理讥嘲,此刻听他如此说话,不免有些火气,冷冷地道:“听知州把这生铁夸上了天,可否露个两手,让咱们开开眼界?”
卢云见他神情隐含轻蔑挑衅,倒也不生气,他倒持剑柄,霎时一声轻啸,回身出剑。卢云虽无剑法根柢,但手腕随意震去,那剑尖自然而然地摇摆颤抖。一时之间剑光返照,那水波般的波芒竟尔再次出现。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彩。
直至此时,即使最没内家底子的,也明白这剑的好处了。此剑至柔,是以至静,只要挥动时催使内力,剑刃自然微微颤荡,光芒映照上去,自如河水返照,流波生光。也因这个柔字,剑刃挥动时并非笔直削出气流,而是在颤抖中迂回破空,只因剑锋极柔,时时随着出剑气流颤动,呼啸锐响便大为褪减。
想以此剑之柔之静,便算剑法平庸之人应用此剑,也能挤身一流高手之列。
便在此时,听得院内传来阵阵掌声,诸人回首看去,只见一名高大老者含笑看着,看他身旁站着一名柔弱少妇,手中抱着一名婴儿,却是七夫人来了。
卢云赶忙收剑入鞘,拱手道:“卢云拜见侯爷、夫人金安。名将不老,忠臣弄璋,此天厚耆德,祥瑞喜兆也。非只柳门一家之幸,实乃本朝普天同庆之大幸事。下官于此恭贺侯爷吉祥。”柳门众将文学根柢有限,此刻听他口若悬河,出口成章,无不嘿嘿干笑,暗自揣摩。柳昂天心下喜乐,握住卢云的手,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状元郎,这张嘴当真带喜,邀你来准没错。”七夫人听卢云如此称赞,自也满面喜悦,含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卢状元?”
卢云拱手道:“贱名不足挂齿,在下正是山东卢云。”
两人行礼如仪,七夫人走到卢云身边,凝目细看这名儒生,心下暗生比较之意。当年柳门四将或文或武,样貌大不同。秦仲海粗勇豪莽,伍定远刚稳持重,都属体魄威风、虎背熊腰一流。比起这两个满面横肉的野人,那两个文的却俊得多了,看杨肃观唇红齿白,体态修长,卢云剑眉星目,宽肩细腰,都归于白面书生一类。七夫人见卢云长方脸蛋,端鼻薄唇,虽不比杨肃观秀美白皙,但举止间自有折人气度,却也称得上美男子一个。
七夫人笑看儒生,那厢卢云自也暗暗打量对面的美人。过去两人仅有数面之缘,称不上相识,此时卢云站得近,方有良缘一睹芳容。只见七夫人与自己年岁相若,约莫三十上下,看她虽只产后一月,却已气润血足,已恢复得十分姿容,肤色更如少女般白皙凝脂,并无分毫风霜。
两人相互打量,忽听一阵咯咯笑声传来,七夫人怀中婴儿挣扎着双手,对着卢云挥动不休,七夫人噗嗤笑道:“哎呀,我儿子欢喜你,想要你抱呢。”说着将婴儿送到卢书手上,示意他来抱。
卢云见婴儿朝自己送来,只吓得他慌忙摇手:“晚生粗手笨脚,千万别给我。”
卢云着了慌,只是百般推拒,敬谢不敏。那婴儿见卢云把自己当成了瘟神,猛地放声大哭,四肢乱舞。旁观众人起哄笑道:“都要做新郎的人,连抱个儿子都不会!那生儿子会不会啊?可别笑死人啦!”柳们中人都是武夫出身,平日都是玩笑惯了,说话自是粗鲁无比。
卢云见众人讥笑嘲讽,一时满面尴尬,只得将那孩子抱入怀中。说也奇怪,那婴儿给他抱入怀中,立时止了泪水,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好似与他极为投缘。
众武官看入眼里,登时又乐了,看他们歪嘴斜眼,十之八九要说些不中听的,好似“嘿,这小子爱你哪,该不会是你的种吧。”柳昂天见他们獐头鼠目,立时哼了一声,双目精光暴射而出。孩子的爹官高爵重,吓得众人噤若寒蝉,只见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去,彼此眉来眼去,脸上却都忍着笑。
卢云自幼父母双亡,少年时庙中苦读,少与妇人相处,自也不曾抱过孩子,此时第一回怀抱婴儿,自然拍弄哭了他,一时只感戒慎恐惧。哪知那孩子却不怕生,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不住望着自己。卢云见那孩子高鼻阔口,虽还只是个孩子,却已看得出日后容貌必然雄奇。卢云心下赞叹,夸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孩子长相如此威武,将来定是有守有为的大丈夫。”
举凡世间贤母,无不欢喜旁人赞美自己的子女。七夫人极是欢喜,笑道:“多谢你的金口,我真该包你个大红包才是。”众武将相顾大笑:“夫人这般说话,可把状元郎误为算命郎啦!”七夫人有些腼腆,卢云也是一阵脸红,柳昂天也甚欢喜,便从卢云怀中接过婴儿,自顾自地逗着。
说笑间,众人一齐回到厅上,还没坐定下来,便见柳昂天转入内院去了。卢云正感纳闷,突见门口行来一名家丁,看他手捧玉盘,含笑走到众人面前,跟着立定不动。
卢云不知这人意欲如何,正想出言询问,忽见众人纷纷打开包袱,各取物事奉上,那家丁笑着唱名,将东西一一收到托盘之中。
卢云恍然大悟,知道家丁是来收礼的,无怪柳昂天要先行回避。当下取过茶叶,又将艳婷托自己带来的玉盒放入盘中。那家丁唱道:“卢状元赠罐子一只,盒子一只。”卢云慌道:“您说错了,是极品茶叶一罐。”那家丁懒懒地道:“罐子是茶,盒子是啥?”卢云却也不知盒里是什么物事,只得道:“我……我也不知道,那是艳……伍总兵的夫那个人……那个朋友托我的。”他本想说艳婷,临到嘴边,忽觉不妥,便又改成伍定远的夫人,再到嘴边,还是不妥?便成了朋友,终于说得颠三倒四。待要重叙,却听那家了打了个哈欠,道:“卢状元……茶一罐,某某的老婆的朋友……盒一只。”
卢云叫苦连天,便要他更正,那家丁哪有空闲理他?便自大摇大摆地走了。
鸡犬升天的年头,打狗要看主人面,可怜超品大员家有恶犬,登让状元满头伤。看卢云唉声叹气,一旁左从义等人也是泪眼汪汪。他们身为朝官,赠礼手笔自不能寒酸,诸人脸皮肿肿,心头疼疼,看柳昂天再多生几个儿子,众人都要倾家荡产了。
送过了礼,看看时候还早,众人便闲坐谈天。只是卢云性子冷硬,过去与这帮武人格格不入,先是在江夏与左从义舌战,后又在北京与石凭争锋,此刻虽已时过境迁,但毕竟多闭嘴、少惹祸,便借口厅上气闷,走入院中,自愿自地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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