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布莱兹·帕斯卡说,不要指望我们自己找到治愈不幸的灵丹妙药,而要期待上帝,天命是一种预先决定的永恒之物;命中注定我们的生命只能用来献祭,以求死后灵魂离开淫乱的、腐烂的、肉欲的躯体,在天堂里纯洁无瑕——啊,那可爱的躯体,数百万年来,在这个奇怪的星球上,遭受如此羞辱。Lacrimaererum。[1]我不明白,因为我在自己身上寻找答案。我的躯体那么粗壮那么淫荡!我没法看透别人的灵魂,这些人的灵魂同样陷在颤抖虚弱的肉体之中,更别说深刻理解我如何能有效地求助于上帝。人们断言这种情形在我们手中是毫无希望的,我们的手在持久永恒方面毫无建树,因为它们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可以持续下去的,甚至是握手。
于是,我想到了那个白肤金发碧眼的德国男孩,在那艘潜水艇里煎腊肉,他穿着救生带,站在那里颤抖着浑身流汗,然而态度和蔼地为士兵和军官准备早饭,他听见潜水艇舱壁船体的接缝螺栓在嘎吱噼啪作响,很快海水就慢慢渗进来,他的腊肉就像谚语里所说的猪那样,从耶稣的手中接过撒旦的解雇通知单,跳进湖里,即将被加工处理。接着,附近传来一声深水炸弹的巨大爆炸声,整个海洋都冲着他的厨房灌了进来,海水在他的周围漫延,冲走了他的电炉和简单的早餐;他,一个来自曼海姆的孩子,在冬天早晨的阳光里,冰柱那么纯洁,狭窄卵石街道旁的音乐厅里传来海顿的乐曲,可是现在,啊,海水已经淹到他的脖子处,反正总要窒息而死,他想到了所有这一切:想起了他整个一生。这个可爱的白肤金发碧眼的德国比利·巴德[2]正在一个沉没的密封舱里被海水呛死。他的眼睛惊恐痛苦地看着“多尔切斯特”号轮船黑色烹调电炉前穿着救生衣的我。我没法忍受这种情景。
从那一刻起,我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的和平主义者。
我不理解,我不明白,我没想这样。我们两艘船为什么就不能在一个小海湾里相逢,相互说些轻松愉快的打趣话,交换假俘虏呢?
这些微笑的、想从中获得的撒旦是谁呀?他们是俄国人、美国人、日本人、英国人、法国人还是中国人?托尔斯泰在他最后一部书《天国在你心里》[3](耶稣的一句语录)里说,挑起战争的计时沙漏突然满盈的那一天总会到来,这句话不是完全正确吗?或者有一天,当水钟摆从和平水桶里获得更多水的时候,它会突然倾向和平?所有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
此外,正如我在后面章节要说的那样,德国人不应该成为我们的“敌人”。我说这话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于是,光荣说:“好了,孩子,把腊肉煎好,我已经炒好了鸡蛋,我们去为一千人供应早餐吧,好让他们在格陵兰建造一个空军基地,他们走的是泥泞路,住的是简陋木屋,穿的是麦基诺厚呢夹克衫,是啊,自从我离开圣詹姆斯医院以来,我从未感到这么愚蠢和悲伤。啊,上帝啊,你为什么抛弃我?”
更让我不舒心的是,我得洗罐刷锅拖甲板,上床睡觉,中午被持大匕首的黑人二厨手唤醒,他叫唤道:“起来,你这个懒汉,你去厨房已经迟到五分钟啦!”
“你不能这样对我说话!”
“我有这把刀!”
“我在乎这个?”
“我要报告船长,说你在厨房里顶嘴!”
“是你先惹人的,不是吗?”我说。天哪,我们都不喜欢对方。我去找二副,要求调到甲板上工作,他们拒绝了。我陷在一个钢铁的监牢里,漂浮在北极圈冰冷的海洋里,最后还成了个奴隶。
二
日记上说:“一九四二年七月三十日:傍晚,北方突然刮来一股风,吹散了迷雾……一股冰冷的寒风。现在我们真正靠近北极了。这是离开波士顿的第八天,我们应该走了纽芬兰和南格陵兰之间四分之三的路程。”——还没进入北极圈,但几天后——“吹来一种奇怪的风,它来自远方白色的北极,带着一种沉闷凄凉的信息,它小声咕哝:‘人类一定不要冒险到我这里来,因为我冷酷无情,无情无义,就像大海一样,不会成为人类的朋友、温暖的灯光。我是北极,我只为自己存在。’但是,在我们的左舷,我们新护航船只(海军舰只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两艘全副武装的拖网渔船)的信号灯光照亮了冰冷刺骨阴郁灰暗的水域,带来了另一种信息……这是一种温暖、爱抚和安慰的信息,人类的信息……那美丽的小小的金色灯光,闪烁着人类语言的符号。语言的思想,在这里,在没有语言的大海胸膛里……那也是一种温暖、金色的事实。”
还有:“监狱船!早晨我一边朝着我的锅碗瓢勺走去,一边对自己尖声喊叫。啊,克里特王子沙巴斯,还有他熟悉的叫喊声:‘早晨,兄弟们,拿出同情心!’……离船尾大约一千八百英里……但每两英尺有一个灵魂。
“但是今天早晨,我睡意蒙眬地来到甲板上,在船头呼吸新鲜空气,发现自己处在一个迷人的格陵兰海湾。一时间,我几乎惊呆了,随后陷入了孩子般的惊叹中。”——当然啰,——“爱斯基摩人划着单人划子[4]在我们身边漂过,露着破牙怪怪地微笑着。啊,我想起了沃尔夫的那行诗,包含着辉煌的胜利和真理:‘早晨,新的陆地……’因为这是睡眼蒙眬迷迷糊糊的早晨,清新、干净、奇怪……这里是一片新的陆地……孤独、荒凉的格陵兰。我们经过了一处爱斯基摩人的定居地,一定是地图上靠近朱利安娜霍布费尔韦尔角的那个定居地。美国海员朝爱斯基摩人扔橘子,试图击中他们,并且粗鲁地大笑——但是,那些小蒙古人只是痴痴地傻笑,温和地表示欢迎。我的同胞让我感到尴尬,无地自容,因为我知道,爱斯基摩人是一个伟大坚韧的印第安民族,他们有自己的上帝和神话,他们熟悉这片奇怪土地的所有秘密,他们有道德观念,有荣誉,而且远远胜过我们。这个fiord[5]——fiord的意思是悬崖峭壁海峡水道——的两侧是巨大的棕色峭壁,上面覆盖着某种厚厚的苔藓或者青草或者欧石南,我说不清楚是什么。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北方人[6]称这片土地为绿色的土地[7]。这些悬崖峭壁绝对令人陶醉……宛如孩子梦中的悬崖,瓦格纳音乐的灵魂就在这里……恢宏的,要塞般的,陡峭的;融化的冰雪所形成的一条条河床日积月累磨出了相当惊人的一条条裂缝;这些悬崖从绿色的峡湾水域中耸起,直插淡蓝色的云霄,气势恢宏美妙绝伦……”
等等等等。我不想用所有这些与格陵兰有关的描述来烦扰读者。
三
我们继续向北,进入了一个在冰岛北端纬度以北大约只有一百英里的小海湾,我们驶了进去,来到一个空军基地,只要说明这一点就够了。工人们下船去工作了,推土机从“多尔切斯特”号货舱的边门被拖下了轮船,人们拿了锯子、钉子、锤子、成材、电线、发电机、威士忌酒、月桂油上了岸,开始打造一个巨大的着陆场,场地里有巨大的临时棚屋,供每个人居住。两艘海岸警卫队的小型武装快艇在夜晚加入了我们,邀请我们上船看电影。我的意思是“多尔切斯特”号的海员。我们上了他们的舰艇,坐在甲板上,观看斯坦利[8]在非洲中部遇见利文斯通,等等。我记得我姐姐和母亲一直以来是多么喜欢那部电影中理查德·格林的酒窝。
随后,我和一位名叫杜克的海员上了岸,借口说想去建筑工人的大食堂吃饭,不过,我们的确在那里就餐了,但是随后出发去攀登附近一处高高的多石山。我们成功登顶了。他的名字叫韦恩·杜克,一个相貌憔悴枯槁的青年,在哈特勒斯角外水域,他的轮船被鱼雷击中,他的脖子上有着炸弹爆炸时被碎片划伤的痕迹。他是个随和的人,但眼神里依然有着悲剧造成的失魂落魄,我怀疑他还能不能忘却他在救生筏度过的那七十二个小时,还能不能忘记他肩上背着的那位肢体残缺血肉模糊的同伴,他的同伴一阵疼痛难忍,跳离筏子,投入卡罗来纳海自尽……于是,一天半夜,黎明时刻,我站在寂静的甲板上,凝神眺望,心想:“多么野蛮贪婪的国家!”严寒的黎明在两边陡峭的山岩之间显现,层层精美柔和的光线形成了完美的平行线,从山岩直抵高悬的山崖;这时,我听见格陵兰身着白色裙服的女子在冰天雪地里唱歌,就像柏辽兹[9]或者西贝柳斯或者甚至肖斯塔科维奇[10]的歌曲一样……使人难以忘怀的迷人女子,航海一千英里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女人,所以我和杜克说,我们去爬那座狗娘养的高山。那天我一觉睡到两点。醒来时,伙伴们告诉我,可以乘大汽艇上岸,每半个小时就有一趟船往返。我们大约四十个人,挤在一艘供突击队使用的同类型冲锋艇上,每小时航速十五节。当我们劈风斩浪朝岸边驶去时,军队的火炮手们开始了他们的射击训练,他们在桥楼前面支了两个旋转炮台,上面是口径为两英寸的火炮。我们听见火炮击发的隆隆声,看见远处北面海滩上扬起了沙土,冲锋艇飞速前进,越过了名叫“美国铝业公司舵手”的巨型货轮(满载着成材和铝材),轻轻靠上了由我们五百名酒鬼修建的质量粗糙的新码头,一个小玩意被抛上了岸,以备即刻需要,瞧,一个月来,我们第一次登上了陆地!不幸的是,我不能说这是“结结实实的古老大地”,这是一片下陷松软的苔藓,大部分都是沼泽和小溪,人们不得不从一个苔藓高墩跳到另一个苔藓高墩,不过,跃入我疲惫的、看惯了海洋的双眼的是一簇簇野花。我想到了北美的杜鹃花。韦恩·杜克问我是否同意跟他一起进行这次小小的登山远足……其他同船的海员都朝着草地山坡走去,去看看那边的湖泊。偶尔有迹象表明,工人们已经开始挖壕沟,因为有一些木板、木桶;他们刚开始喝威士忌,不过,让我告诉你,在这些工事完成之前,他们已摧毁了斯匹次卑尔根[11]的纳粹德国空军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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