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何然拍拍沈念池的肩膀,搂着她一步步地走上台阶。
清晨,朝阳,微风,新的一天。有些人在这一天到来,有些人在这一天离开,而在这里,有个人终于可以回家了!
何然将篮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放在墓碑前,揪着袖子替池云擦干净照片,眼里有水光划过,转瞬即逝:“小云,吃完这顿饭,咱们就回家了!”语气轻快,带着雀跃。
沈念池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何然回身与她并肩而立,沈念池才缓缓地跪下,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得温柔的人儿,牵起嘴角,轻轻地说道:“妈妈,我来带你回家了!”
不知是谁哭出了声,低低的,飘忽的,虚无缥缈,然后,墓碑前溅起了一滴水花。何然猛地蹲下身,一把拉过沈念池,将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自觉地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哭什么!这、是、好、事!”声音断断续续,似是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不远处站着的魏强已经湿红了眼眶,高博长叹一气,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昨天下午小师弟突然打电话回来,说是要给嫂子迁坟,他也是吓了一跳,问了老爷子的情况,知道没事,才算放心。除了唏嘘,他也只能按着老爷子的要求,去找人来帮忙了。不管在哪里,迁坟都是大事,所以,有些流程即使是迷信,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看着跪在那里的两个人,高博觉得眼眶发酸,终是受不住地收回视线,退后几步,跟请来帮忙的人示意稍微再等等,给他们点时间。
这一等就是日上三竿,高博看着人家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只能上前去催促,然后,就听到了身后有忙乱的脚步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一转身,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由远及近。已经十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何然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知道来的是谁,对上照片里的那个人,终是把脸上的嘲讽收了回去。在她面前,他总是这样的畏首畏尾,即使只是张照片,他还是这样习惯使然。
轻轻拍了拍示意沈念池抬头,看见露出来的小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了,起来吧。”站起身,拉着沈念池站好,替她拂去膝盖处的浮尘,然后,脚步声已经停在了身后。霍然转身,十六年前,十六年后,两个男人再次相对而立,身后是彻底沉睡的池云,旁边是已经长大的沈念池。
“你来的正好,帮着搭把手呗!”漫不经心地话语,却是满满的恶毒。
即使两人早已经不是夫妻,但,就这样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池云的骨灰迁走,更让他亲自来做,沈初又怎么能答应!怒目而视,两个男人无声的较量。
何然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打量一遍,然后再次开口:“怎么?沈大少不愿意?”
“何然!”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除了面对沈念池的狼狈不堪,沈初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尤其是动怒,更是少有。可何然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更何况还是在池云的墓前,一想到也许沈念池有这样的举动,可能是受了他的怂恿,他不想在沈念池跟前失态,只能咬牙切齿地警告何然。
“不愿意就直说,不用这样咬牙切齿!”警告又如何呢,反正今天不管沈初怎么反对,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更何况:“反正你也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无论是十六年前,还是十六年后,他又为池云做过什么呢!除了伤害,他没给池云留下任何东西。不,还有身后的这个小姑娘,也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留给池云的。可是,那又如何,他不是照样没有照顾好嘛,所以,现在他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他的样子!
何然眼睛里明晃晃的意味,像把利剑直刺向沈初的胸口,似是要支撑不住,身形摇晃,被发现不对劲的高博扶住。看着犹自还在颤抖的沈初,高博有些不忍心地冲着何然说道:“何师哥,沈师哥已经知道错了,就别再逼他了!”当年的事虽然是沈初的错,但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死者固然可惜,但活着的人更是痛苦,这样十数年的折磨,难道还不够嘛!更何况,老爷子年纪大了,再也受不住打击了,大家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嘛,就当只是为了老爷子也好!
“知道错了!哈!知道错了!”何然的表情似笑非笑,扭曲得狰狞:“知道错了又怎样,他知道错了有什么用,你能让她活过来嘛!”伸手往后一指,照片中的人完全没有受到他们的打扰,顾自笑得灿烂。
高博皱紧眉头,还想再劝说,身边人暗哑的声音响起:“她已经入土为安,为什么还要打扰她!”不堪重负,无可反驳,所以,之前所有的恶意他都能接受,可是,看着那个笑靥如花的身影,语气里带上了祈求。
“为什么?你竟然问为什么?”何然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沈初,竟然还敢问为什么,这一切还不是拜他所赐嘛!“这是你沈家的墓地,外人怎么能在这里呢!”
“外人”两个字重若千斤,生生地砸进沈初的心里,有些东西碎成粉末,随风飘散。沈初知道,何然说的没错,有什么错呢,从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起,池云就跟沈家再也没了关系,所以,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可是,他还是来了,在听到沈念池要为池云迁坟的时候,他首先想到就是不可以,所以,即便俞望楼没说那些话,他还是会来。那一刻,俞家惠完全没有在他脑海中显现,他只是想着就算是拼命也要将她留下。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让她留下呢!十六年前,是老爷子做主将她安葬在了沈家祖坟,十六年后,是沈念池要将她带回池家。无论是十六年前,还是十六年后,她的去留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决定不了她的到来,也决定不了她的离去,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不想要她离开呢!他想不清答案,只能希冀地望着从刚刚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孩子,祈求着,期盼着!
“你看念念做什么啊!害了池云还不够,你还要拉上念念!沈初!你还是不是人!”他这是什么眼神,竟然厚颜无耻地想要沈念池对他妥协,他怎么敢想!何然脸上已经是吃人的表情,将沈念池完全遮挡在身后,不给沈初一丝机会。当年他保护不了池云,现在,他怎么可能还会给他伤害到沈念池的机会。
沈念池任由何然动作,只是,似乎每一次遇到这个父亲,他总是会用期盼又隐忍的目光看着她,然而,像现在这样的狼狈,却是第一次吧!阳光似是有些刺眼,沈念池想要抬手遮挡一下,却因为不知何时被何然紧紧地拽住了手腕而动弹不了。
沈念池回头,墓碑上的人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说不了话,但,沈念池好像还是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想要表达的东西。这就是母女连心吧,即使隔着阴阳,隔着生死。对上带笑的眸子,沈念池觉得,有些事过了十六年,也该说清楚了,不管是她,还是妈妈,总是希望所有人都好的,即使是当年做错事的人,也该给他被原谅的机会。“师哥!”
“念念,不关你的事,有师哥呢!”何然的话已经有些错乱,怎么会跟她没关系呢,身后的是她的母亲,眼前的是她的父亲,她又怎么能不管呢!
何然一闪神的工夫,沈念池已经挣脱了出来,侧身一步,站在了何然和沈初的中间。
“念念!”
“师哥,我跟他说几句话好嘛!”征询,也是安抚的语气,然后,何然再也不能阻止,只是却没有挪动一步,就这么站在这里,听着他们父女俩说话。
高博觉得沈初颤抖地更加厉害了,但他竟然硬生生地撇开了他的支撑,就这样挪动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小心翼翼、举足无措。
沈念池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动作,直到沈初再次鼓起勇气看向她,她对上了他的眼睛,相似的眉眼,相连的血脉,但,这是沈念池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地看着沈初,沈初的身形颤了颤,哽咽的声音:“念念!”苦涩的味道散开,沾染上了清风,似是要吹向远方。
“嗯。”沈念池点点头,然后开口说道:“凡沈家子孙死后必要入葬祖坟,受后人供养。可是,我妈妈在这里,沈夫人要怎么办呢?”心平气和,没有怨气,也不是要引起沈初的愧疚或是其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谁也回避不了的事实。可这样的事实,却是沈初不能承受的重量,他的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欲坠,高博一边不敢大意地在他身后虚扶着,一边向沈念池示意,想要让她稍微顾及一下沈初。
沈念池冲他安抚地笑笑,但接下来的话却还是那样的直白:“您已经辜负了一个,另外一个,就好好对她吧!”
谁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场合,而她身后还躺着她的妈妈。沈念池知道他们会诧异,会想不通,但沈念池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眼前的这些人都是曾经跟妈妈相识过的,他们应该是了解妈妈的,虽然他们现在想不通,可总是会想通的,而这些,却是她帮不上忙的,就像,无论她劝说了多少次,何师哥还是不愿意再接受新的开始一样。有些事,只能靠他们自己想通,而她只需要告诉他们,妈妈是怎么想的,就好了。
“妈妈想回家了,想了那么多年,曾外祖父和外祖父也等了这么多年,您能满足她的心愿吧!”没有殷殷期盼,只是告诉他,妈妈想回家了,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八百里秦川的苍茫天地,所以,放她自由,也放你自己自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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