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蓼汀苑在芒种节的大火中损毁并不太严重——纵火的宫女只不过是想烧死凤凰儿,所以单在一处地方点火。那天风势不大,火苗还未波及相邻的房舍,就已经被扑灭了。不过蓼汀苑主殿被毁,竣熙更视之为伤心地,决定弃置不用,因此也没有进行修复工程。成了诺大皇宫中的一片荒场,好像是一幅绣品中被烧出的一个洞。
白羽音便在这里焦急地等着崔抱月把程亦风带来。在去皇宫的路上,崔抱月便问她事情的原委。她知道这位女侠性子暴烈,是个有勇无谋之辈,虽不怕她暗算自己,但却怕她到了崇文殿当着白少群的面大闹起来,因此不敢说出实情。只推说自己伤病交加,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崔抱月倒也仗义,念在与她一起对付过端木平,竟不怀疑。进了宫,即分头行事。
她们进宫时,正是午时。崔抱月光明正大的递牌子到两殿办事,而白羽音则是在前者的掩护下悄悄了溜了进去。两人本约定,一个时辰后就会在蓼汀苑碰面,谁知过了两个时辰,还是不见人影。她心焦如焚,终于忍不住溜到崇文殿去看个究竟。
不过到了那里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崇文空空荡荡,不见一个官员,对面的靖武殿亦是只有几个处理杂务的太监。她心下好不奇怪,冒险拉过一个太监来,问他大学士们都到哪里去了。太监惊慌地答道:“郡主不知道么?听说凉城的百姓造反了,皇上要南巡避祸。大人们都去乾清宫劝驾了。”
造反?南巡避祸?白羽音既吃惊又生气:外面发生的骚乱这么快就传到了元酆帝的耳朵里?而且竟然传成了“造反”!这个成天装糊涂的炼丹皇帝,别的本事没有,弃城逃跑却最拿手。十几年前,面对樾寇的铁骑是如此,如今面对讹传的暴乱,他又要如此?唉,这样的皇帝,也难怪康王府不甘臣服。
不过,这莫非也是康王府阴谋一部分?她不寒而栗,急忙又往乾清宫赶。
到了哪儿,只见院里文武官员们黑压压跪了一片——看过了程家门前请求“做主”的商贾,户部跟前请愿“讨说法”的众人,以及兵部跟前自请出战的民兵,白羽音对此等阵仗已经麻木了,只是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程亦风的身影——他跪在队伍的最前面,右边是礼部尚书赵兴,左边则是白少群。崔抱月则几乎跪在队伍最末尾的地方,不时地东张西望,不知是在找人,还是找个机会脱身离开。白羽音便丢了枚石子过去,引其注意,跟着比口型问道:“怎么回事?”
崔抱月满脸恼火,左右看看,见其她官员都垂首不动,就悄悄挪向门口。白羽音亦适时从墙头跃下,藏身在门板之后。待崔抱月挪到了跟前,即问:“你怎么去了这么时间也不带程亦风来?这里又唱的哪一出?”
“别提了!”崔抱月小声道,“今天也不知吹什么妖风,到两殿来办事的官员出奇多。偏偏两殿今日还联合议事。一个一个接见递牌子的官员。我排队排了许久都没能进去。早知如此,还不如想个别的办法传信给程大人呢!”
这蠢婆娘!白羽音虽然明知崔抱月也是无可奈何,还是忍不住要埋怨一声。又问:“皇上怎么忽然说要南巡?是什么人把外头的消息传进来的?”
崔抱月一摊双手:“我怎么晓得?方才有个太监急匆匆到崇文殿来找程大人,接着两殿大学士全都出来了,说皇上要离京,大家赶紧去劝阻。我们就一起过来——谁知到了这里,跪了也有一阵了,却说皇上还在打坐,要修练完毕才见咱们。真是可笑,正事不做,只顾炼丹修道,就连弃城逃跑,也要等打坐结束。岂有此理!”
昏君的心思异于常人,假装昏君的帝王,心思更加难以捉摸。白羽音咬着嘴唇:是康王府利用元酆帝来算计程亦风吗?还是元酆帝看穿了康王府的阴谋,所以出了个怪招?
正不得其解忽然听到有太监报道:“贵妃娘娘驾到!”便见到宫女们簇拥着白贵妃疾步走了进来。大臣们有的赶忙转个方向行礼,有的则忙着挪动身子给白贵妃让路,但是白贵妃根本无暇理会他们,只是一径向元酆帝闭关修练的宫殿门前跑,边跑边呼道:“皇上,万万不可南巡!臣妾斗胆,别说是区区暴民作乱,哪怕是樾寇兵临城下,皇上也万不可弃城而去。若如此,天下百姓将如何看待皇上?请皇上三思!”说时,已经来到了众人之前,“扑通”面向殿门跪倒,叩头不止。大臣们见状,也跟着叩首道:“请万岁三思!”
“唉,你们还有完没完?”一片乱哄哄中,传来元酆帝的声音,“朕想安安静静练完这最后一重道法,你们都不答应么?是谁说朕要弃城南巡的?”
“吱呀”一声,殿门推开,两个道童打扮的太监扶着手持拂尘的元酆帝走了出来:“朕不过是听说京里出了乱子,说是百姓造反了,凉城府和六部衙门都被围攻,文武官员被他们拖出来殴打。又听说暴民已经朝皇宫进发了,所以就让人去问问禁军,有没有这么一回事,要是有,就赶紧想办法平乱——朕一向以为,楚国若是亡国,应该亡在樾寇之手,而不是被几个市井暴民毁灭——诸位爱卿,果真有人造反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随意回答。程亦风方要开口,却被白少群抢了先。“启禀万岁,”他道,“依臣所知,这些只不过是谣言而已。只因假官票风波,不少凉城商家蒙受损失,近日城中戒严,他们不知朝廷侦办此案有何进展,又不知几时才能开市营业,心中焦躁,因此去官府打听消息。外人不知就里,以讹传讹,就成了围攻官府,殴打官员。”
元酆帝摸摸下巴:“果真?程爱卿,你全权处理假官票的案子——白爱卿说的是实情吗?”
“臣未曾亲见。”程亦风道,“不过的确听说有人在户部和兵部门前聚集。户部门前乃是华夷商人,想知道假官票案的真相。而兵部门前是一批民兵,听说水师在追缉骗子的途中遭到偷袭,便一片赤诚地要求替朝廷捉拿贼人。”说到这里,他又深深叩首:“臣奉旨处理假官票案,如今贼人逍遥法外,赃物未曾追回,水师伤亡惨重,凉城又人心惶惶。臣愧对万岁之托付,臣罪该万死。请万岁降罪。”
元酆帝摆摆手:“你用心为朕办差事,怎么会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的是胡说八道扰乱人心的家伙!”
咦,他莫不是真的发觉了康王府的阴谋?白羽音虽然准备要大义灭亲,但是心还是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儿。只不过,元酆帝说这话时并不是向着白少群,而是冲着自己身边的一个太监:“你从哪儿听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是不是你跑去造谣,说朕要南巡?”
“奴才该死!”那道童打扮的小太监急忙跪倒,“奴才方才一直陪着万岁爷打坐,哪儿敢跑出去胡言乱语?奴才和万岁爷说的话也不是自己瞎编的——是御膳房的人说的,他们去运泉水回宫时亲眼看见户部守备军兵士押了一队暴民,说是从户部门口抓的,双方一番血战,各有死伤呢!”
“不可能!”白少群不顾礼法,未经元酆帝的允许就出声喝斥那太监道,“守备军都是精良之师,即使遇到一二悍匪,也用不着一番血战。何况户部门前只不过是凉城商贾?”
程亦风也忍不住道:“他们果然亲见?这不太可能吧。守备军受命维持凉城秩序,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可能刀兵相向,至多不过是喝令他们离去而已。怎会血战一场?”
“这个……”太监道,“奴才只是听说……万岁爷和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招御膳房的张公公来问问。奴才可不敢造谣。”
“好,就去把他叫来。”元酆帝吩咐,又转头扫视侍立在自己身侧的太监们,问道,“到底是谁去两殿报讯说朕要南巡的?”
众太监无不摇头:“奴才们方才都陪万岁爷打坐,没人离开半步。”
元酆帝冷哼了一声:“你们可不要信口开河——造谣生事倒也算不得什么。但是朕的先天罡气连到这一重,非得有七七四十九个非阴非阳之人从旁助力不可。你们若是偷偷跑出去,岂不是坏了朕的修仙大计?”说时,问下面跪着的诸位大臣道:“你们看看,这里面有给你去报信的人吗?”
大臣们原本都低着头不敢直视龙颜,此刻既有圣旨,便战战兢兢抬头查看。四十九个小太监在殿前的台阶上站城三排。大家一一看过去,并不见方才报信的人。于是纷纷摇头。
元酆帝又问白贵妃:“你又是怎么听到消息的?是谁告诉你的?”
“是一位公公。”白贵妃道,“不过,不在这四十九个人之中。”
元酆帝摸了摸下巴:“那就是说,着四十九个人都没有离开过朕。很好,朕的修仙大计没有被人破坏。不过,是谁胡言乱语,还是要查出来——搞得这许多人跪在乾清宫,打扰朕清修,实在可恶!”即叫身边的太监道:“你去查——把乾清宫的所有太监都找来,让诸位大人们认认……啊,不,大人们都忙得很。白贵妃很清闲,叫白贵妃来认。”
“嗤”,白羽音差点儿笑出声来:好你个丑八怪老太婆,想学人家贤德妃子冒死进谏,现在揽麻烦上身了吧!
白贵妃又何尝不知道元酆帝是在讽刺自己,面色晦暗,却还不得不叩首道:“臣妾自当尽心竭力,为万岁找出奸臣。”
但元酆帝却没功夫理她,因为正在这个时候,禁军统领奔了进来,禀奏道:“臣不知万岁从何处听到谣言,说反贼包围皇宫。臣和禁军将士把守宫门,并未见到异状。臣唯恐真有狡猾逆贼藏匿在偏僻之处,特派将士们仔细巡查,始终无所发现。实在不知‘包围皇宫’一说从何而来!”
“哈哈!”元酆帝笑了起来,“谁知道?但是你们看看,朕现在不是被包围了吗?也许那人传错了话,不是逆贼包围了皇宫,而是奸臣包围了乾清宫呢!”
“万岁!”众大臣们听言,无不大惊——这岂不是说他们都是奸臣么?于是争先恐后地表态:“臣等都是在两殿听到了消息,才随着程大人,赵大人,白大人和其他大学士们一齐来劝谏万岁。此心可表日月。”
元酆帝眯缝起眼睛:“你们都是什么人?朕不认识你们。大学士们,朕倒还勉强认得。现在每天都这么多人到两殿来吗?程爱卿,原来你这样辛苦!难怪如此憔悴。”
不知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是何意思,程亦风只能顿首道:“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并不辛苦。况且,平日并没有这许多人到两殿来。只是今日恰巧人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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