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王府议事堂中,长孙谅端居于上,衣着锦缎秀纹,头戴华冠,美须髯,目含精光,长头高颧,深沉难测。谅手持诏书,令左右传阅,谓众人道:“建康旨意今日巳时方到,尔等既已通读,以为皇帝小儿有何所图?”
谅三子绍对曰:“诏书内容盛赞父王功勋,称誉为‘淮北国柱’,可见圣上倚重。”
二子经亦道:“皇帝降诏荫封儿与三郎补任大县之令,此等待遇古来未有,可见建康尊崇父王极矣,儿等方有这般荣宠。”余下众人以为然,皆附和称是,唯谅四子邕与幼子维沉寂不语。
“按两汉古制以来,上品朝臣之子荫封入仕,多授以郎官,偶有补任小县之令,今皇帝敕封汝等三人,属实出人意料,而又贬孤为豫州牧,夺军政之权,若非已心生猜忌?”
府中主簿道:“属下以为不然。依蔡、鄘二王故事,若改州总管为州牧衔,诏书后必附有尚书省指挥,着将辖下军务限期内转付兵部直属,而今诏书只谈及迁大王为州牧,至于交涉军务事宜,片言未提,可见圣上仅稍加惩戒,以堵吴楚臣工之口耳。吾料不出三月,定会官复大王州总管一职。且汝南上下,何人不奉大王之令?朝廷职衔,徒为虚名,又有何用。”
谅思忖片刻,尔后大笑道:“卿所言有理!由此观之,杨氏小儿果然惧孤,景武崩后,江东果真无豪杰矣!”便另有叙话。良久后,谅散尽余人,只留世子长孙纯于书房,嘱托入京事宜。
众人退出后,长孙邕左右随从问道:“仆方才见厅中之人阅毕圣诏,俱面露欢颜,独郎君与维公子毫无喜色,何也?”
邕答曰:“兄长等欣喜,是出于圣上降诏,咸有封赏耳。而阿维面显愠色,只因父王诸子中,平日其最受优宠,而今封赏却独为遗漏,难免心有不甘忿恨。”
“郎君不喜也出于此乎?”
邕笑曰:“非也,我出身低贱,能得入长孙氏谱系,已是万幸,不敢奢望其他。只叹汝南王满府上下诸多属臣门客,平日自诩多智善谋,今夜来看,尽是滥竽充数之徒、凡猥之辈,竟无一人识破圣上此诏真实用意。”
“郎君此言怎讲?”
“父王五子,除某以外,二兄与五弟同母所出,颇受殊待,处境优渥;大兄虽为世子,奈何母家凋零,根基薄弱,只得与三兄联合,方能稳固世子之位。今圣上旨意,二兄、三兄出府任职,大兄入京,三人皆四散,只留得五弟在父王身侧。阿维性情跋扈又器小,今心怀怨愤,岂不借机进谗?大兄与三兄,自后相隔遥遥,消息难以互通,阵营自散;二兄得任县令,却因此与胞弟有隙。如此观之,日久之后此四人必互相猜忌,同室操戈,吾恐为池鱼。”
侍者大惊:“如此,郎君为何不上言大王?”
“父王此刻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定不会采纳。且我本就困顿,若上言此事,兄长等人则会以为某欲献谗,以断其晋升之途,则王府再无我等安身立命之地,如今还是自保为上。某以为府中或也有人识破,只亦恐交恶诸公子,自然缄默不语,汝等切记勿要多言。”
左右皆允诺。
厅中仅剩谅与纯二人。谅嘱咐道:“皇帝征汝为礼部员外郎,名为入朝为官,实为质子。孤与诸将校以为举兵筹措尚需时日,若此时抗旨不尊,将误大事,汝还是遵旨入京为好。”
纯虽万般不愿,但见谅如此决绝,知已无余地,只得道:“儿谨遵父王教令。”
“京中凶险,一言一行需用万分思虑。吴中氏族,向来自视甚高,清要位尊,尤以顾、吴、朱、言四家为最,且根系交错盘杂,与之结交,需极尽谦恭周全;京畿武将,多出于荆襄,曾为景武旧部,赤诚恪忠,平素不喜我淮北人,可竭力躲避,尤数郗、康、陆、岑等人。入宫面圣,切要性虔至诚,不容面色异样
,语泄中枢。此外,皇亲贵胄中,切忌秦王、江夏王等人,同朝为官,倘遇其相邀一叙,辄称病不往。”
“这是为何?”
“秦王外宽内深,好以言语试人,孤怕汝言谈间或出纰漏,使得建康早做防备。且其麾下骁卫斥使营,善网罗机要,汝等一行日常起居交往,亦要万分谨慎,不容有失。而江夏王执督采石,我军若要渡江直取建康,必取道过此,不可令之早设防备。”
“儿皆牢记。此外,儿请阿邕相随,同行入京,望父王准允。”
长孙谅许之。
长孙邕,谅之四子也,字尚孚,乃谅醉酒意乱情迷之时,与府中侍婢石氏所生,石氏诞下邕后即卒。谅醉酒行欢误事,深以为耻,且邕出身低贱,素来不喜,本意转予他人养育,为属官谏止,则许以入长孙氏谱系,取名却从庶支。邕既年长,专修经义,兼通诗赋,虽经受不平,与人交时却言语温粹,为府中众人所敬,独谅及其诸子轻之。许珉,南阳宛县人,善识人,评邕道:“平舆长孙氏诸子皆豚鼠耳,唯此儿雅性谨重,有君子之量,乃天生长者,能存长孙一氏,并彰其家族。”人以为赞誉,而珉退而又道:“吾观其外不能察其内,能存家族却不能得永久也。一言以蔽之,此儿虽有存氏族之才,却只有全己身之意耳。”
邕闻得长孙纯于谅前求其同行入京,甚为欢喜。左右不解,道:“仆虽愚钝,亦知世子此去,实为质子,处境险恶,更甚者生死未卜,郎君与之同行,岂非平白无故受这无妄之灾,为何今却反而大笑?”
邕道:“汝只知其一也。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于大兄入京而言,此行危机重重;而于某而言,乃是千载难逢之机。父王行事狂悖,某料定朝廷定难再纵容;且今父王诸子分离,日久必然生变,我长孙氏恐有灭族之祸,与其今困居府中,任人鱼肉,不如同入京去,或柳暗花明,别有洞天,可设计保我等苟全,亦能博得功名。”
左右乃对曰:“郎君高瞻远瞩!”
初梁太祖景武帝寝疾,料及药石无用,尝私下唤太子杨諅嘱托后事,道:“朕观汝面有余忧,非愁不能制众将乎?诸人之中,康、郗二公,荆楚名门,忠烈端方,定不相负,且才德兼备,国之肱骨,可惜年岁日高;岑、言、关、陆,杨氏故交,应相善厚待,此四人各有所长,宜用之以能;敕远八侯,性情刚直,和厚骁勇,出身侨族,涉远来投,必无异心;蔡、鄘二王,皇宗贵胄,明亮诚虔,恪勤匪懈,可镇要州,不过二人性情略有犹疑,可行事而不可断事。以上各人,可尽信委事。文臣之班,多出于扬越世家,多好清谈虚名,需安抚颂誉,我杨氏外来,欲使朝纲平稳,尚需倚赖。而唯患长孙谅耳。谅专淮北事六载,常有不轨之心,跋扈之志,意图自立,窃夺天下。朕在时,尚能畜养,汝威少力薄,不能御也。今苦于四方未定,谅且安生,不能遽而除之,使内外人心自危。谅好盛名,恋栈权位,可许以高位显职,实则削其羽翼,缓缓图之。朕观朝野内外,堪敌长孙谅者唯有庐江守阳舞,朕故不贵之,留以与汝,宜深加殊礼,委以经略。”
故諅履位之初,便加谅为骠骑大将军,位特进,而调驻上蔡之怀安军于弋阳,转以阳舞之子阳雯为护军。阳舞,字伯英,出于雍州陇西阳氏。其祖为避关中乱,迁族于荆州南阳。前陈卫将军来熙受谗,致仕归乡,舞尝与谅同在其宅院中受教,习得兵法韬略。居一年,谅便有所成,与熙论,熙竟不能及也,旁人赞之“出类拔萃”。而熙谓其妻道:“谅波荡无度,好游辞浮说,若久领兵,必使仁义幽沦,黔黎蒙尘。世人皆以长孙谅卓荦超伦,却不知阳舞方是超群轶类多矣,日后兴我兵法者,若非此人,况待他人乎?”舞既学成,不受征辟,归家务耕。后值景武出为荆州总管,开府襄阳,数辟舞为将军府司马,多赞军要。景武东征,
舞随行领军,独下庐江,任郡守。舞在庐江,宽猛克济,惠以康民,亦甚好学,聘延名儒,使教后进,于是庐江学业大兴。舞治郡,政绩常为州郡之最,屡陈时政,经论得体。熙宁元年,除舞兼任江兴军都督,使驻安丰。
且说谌离京返还城阳履职,其子凝问曰:“阿父常在中原,今往江南,何不多待几日,以睹南国风物,竟这般来去匆忙?”
谌答曰:“此番入京,天子不许我等再以‘降将’自称,已是仁厚。今又承蒙恩信,任边郡藩篱,荷国防重任,督练新军,若滞留皇都,或议以为外臣欲交结京官,此乃取祸之举,故为父不敢耽搁,即刻北还。”
凝觉有理:“阿父思虑周全。早听闻太祖皇帝诸子之中,陛下与秦王二人乃当世俊杰,人称‘双璧’。儿已知秦王风采,莫非天子还胜出良多?”
谌答道:“天子明慎政体,总揽权纲,行事量时度力,举无过失,能推赤心,善用柔治,恩威并重,有光武之风矣,乃当世明主。故朝廷群臣修通辐辏,江淮百姓辑睦听令。”
又道:“天子与秦王,太祖之时虽同为臣子,而天子之于先帝,实为倚仗;秦王之于先帝,乃是辅弼,其中轻重,汝可分辨?”
“何为倚仗?”
“初太祖东征,天子留守荆襄,巩坚筑防,以为后援;既下建康,众议尊太祖为帝,太祖不能断,遂致书问于陛下,比及陛下与荆襄文武亦具表劝进,太祖乃允。后文通南附,朝臣多以为是冯亭投赵之故事,唯天子进言当北上抗齐,终得大捷,两淮安定。故我称天子之于先帝,名为臣子,实是倚仗。”
凝乃知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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