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哭得喘不过气,她摇摇欲坠,一时间,两人都有些茫然,他们以前多好呐,好得用一个身体都觉得多余,他就是她,她就是他,管世界什么样,心无旁骛地好,谁也分不开他们。“我恨你,我为什么要认识你……”她真是伤心,伤心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只剩伤心。贺图南抱住她,她伏他怀里哭得眼泪鼻涕全是,两人突然不吵了,屋子里,只有女人的哭声。“你是报复我吗?你还是记着当年的仇,可咱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展颜茫然地抬起了脸,“你想报复我的话,用钱干什么?你傻吗?你应该找一千个一万个女人,夜夜笙歌,让我知道,你过得不知道有多快活,没有我,你只会一身轻松过得更好,你现在是在干嘛?”他被勾起伤心事,旧伤疤被阴雨天牵动陈痛。贺图南帮她擦了擦眼泪,她呆呆的:“图南哥哥。”他一下被她这一声喊得心碎。“你都走了,干嘛回来呢?走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坚决,回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回,现在,你好端端给我这么多钱,说赔偿我,你是要我欠你们家到什么时候?”“不要你还,你不欠。”“你说不欠就不欠了?”展颜脸颊擦的发红,“我也是人,我有感情的,你不能什么事都是你说了算,聚是你,散也是你,凭什么呢?”她说着,胸口窝了气,又难受地不行,像窝块乌糟糟的烂石头,怎么都挪不开。贺图南说:“我当年走,是生你的气,生爸的气,我没办法了,只能走远远的。我觉得太丢人,爸一回来,你就不肯要我了,他是老子,我是儿子,这辈子也越不过这个次序。”他说这话,带着点儿颓丧,展颜没见他这么低落过,他总是很有信心,谈笑自若的。这事儿打的结,到现在都没解开。“我没有不要你,你还这么想,我当时跟你商量过,怎么告诉贺叔叔比较好,你不肯,非要瞒着,瞒到那种时候他发现了,谁都难堪,你们吵成那样,我夹在你们父子中间,真的想不出怎么能叫你们两人都满意的法子,只希望慢慢的贺叔叔能接受。我不是要他不要你,我早问过你,有没有想过贺叔叔当时一口气不来怎么办?如果真那样,你跟我往后这辈子都过不安生。我当时要不管不顾跟你在一起,你们父子反目,你就真的痛快了?”贺图南脸色有些苍白,眉眼漆黑,黑的叫人心惊。他没办法否认,也没办法反驳。只是,这样的道理他当时没有多余的地方去想。“我对爸心里有怨,你来家里后,我才知道他不是感情淡薄的人,只不过,不是对我跟妈。我又没法去讨厌你,我喜欢你,这也不是你的错,他要爱你,你也没办法。他出事后,我想着,我得让你觉得有着落,不是只有他,才能照顾你,我也可以,我也得跟他证明,我配做他儿子。我当年,是想拿你报复他的,我就想刺激刺激他,他越反对的,我越要,我心里没有缓冲就要个鲜明的态度,你是跟我,还是跟爸。我每次选择,都选你,在妈和你之间,是你,爷爷姑姑一家人之间,还是你,我只希望你也能选我一次,我没被人选过,我总以为我这么对你了全都给出去了,你会选我的,可没有。我当时太生气了,也太失望了,已经没力气去考虑你的处境,他为你坐了牢离了婚,你选择他,没什么好指摘的,我对你,本来就是我心甘情愿,既然如此,我不甘心什么呢?”说到最后,他麻木地阖了阖眼,近乎自言自语:“我是男人,所以不该轻易流露需要感情,我需要,我希望爸能多看我几眼,爷爷能因为我妥协一点,不要求多,能妥协一点就够了,没有,没有一个人,我们都搞得界限分明,不得已了,才模糊掉的。到头来,我对你也变成了那种要求,是我对不起你。”展颜从不知道图南哥哥也有这样脆弱的面孔,他坐在了沙发上,深邃的眼,很渴求地看过去,看到的是十八岁时的自己,变成钉鞋的自己,岁岁年年,年年岁岁,这世界太大了,光阴也太长了,只有她是他的伴儿。跟她对视了几秒,他忽然笑笑,脑袋慢慢垂下去,不晓得在想什么了。展颜的心被他那个样子揪疼了,他是图南哥哥呀,他是她最爱最爱的人,没有他,她就只是个躯壳,家乡回不去,城市生不了根,她是孤魂野鬼。她走过来,弯下腰,捧起他的脸开始亲吻,她把舌头伸进他嘴里,缠绵地勾起,卷含住拼命吸吮,混着眼泪。她的滋味,很快熨帖了他所有的失落,他什么都不去想了,下意识去亲吻她脸上的泪水,喃喃喊了句名字,展颜回应他,非常温柔:“图南哥哥。”她又喊他一声,贺图南笑笑,说:“你刚才哭得很,弄得我也想哭。”他一笑,她觉得太难受了啊,怎么这么难受,她压抑了太多年,日日夜夜,跟时间一块儿走个不停,人夜里要休息,时间可不要,一直走啊走啊,走到山穷水尽,还得活着。“你走后,想过我吗?”“没法形容我那时的状态,你给我写的信,一点都不想看,不想跟你们有任何牵扯,反正你们又不需要我……可第一年在香港过圣诞,我看到有个女孩伸手,很像你,手腕很白,圣诞树上全是礼物,我突然就想到了你,我在想,你不需要我送礼物了,你有爸,以前我连生病也不敢,我怕我有事,就没人能好好照顾你,可你有了爸,不会再需要我,我一直为你挣钱,那几年,除了给你挣钱,我找不出其他意义,我去了投行,挣再多的钱,没有你,我不知道意义在哪儿。所以,我想回来,你在这儿,我就得在这儿。”这太没出息了,一个男人,离了女人就找不到意义。贺图南说时,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我还是想跟你一起,那样才算活着。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想的,十八岁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你爱我吗?”展颜道。贺图南嘴唇动了动:“爱,我只爱你。”他也快不会表达这个东西了,迷惘,挫败,不知所终。“你还爱我吗?爱过我吗?”他迟疑反问。展颜怅怅地摇了摇头:“图南哥哥,你要听真话吗?我说我爱你,你信不信?我是爱你的,除了妈妈,我最爱的就是你了,妈妈不在了,我本来以为再也不会有人这么爱我。我刚到你们家时,要看你们每个人的眼色,观察你们,我有点害怕,觉得很孤独,只能一直不停学习,我总怕会得罪你们,惹你们不高兴。等到贺叔叔出事,他没怪我,你对我又那么好,我们住在出租屋里,真是妈妈去世后我过得最快活的日子了,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能得到你,你这么好的人,居然是我的。”她说着说着,又哭了。“我那时想的太简单,就想着你是我的,那我也是你的,我们一块儿过日子,健健康康的,能一块儿很久很久,我都想过,如果等老了,你先走的话,我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换上最好看的衣裳,抱着你,跟你一起死,我一定抱你抱很紧,就算变成骨头了,也没人能掰得开。你不在了,我活着也没意思,我不觉得人就得活多大才有意思,咱们不能共生了,那就同死。”贺图南眼泪猛得直流,掉在手背上。他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么傻,傻极了。“可你突然走了,根本没有我想的老了病了不得不死这些,我本以为,只有发生像妈妈那样的事,才会分开的。但不是,你走得太彻底了,一下让我觉得以前的好像都是假的,我很久都分不清真假,我判断不出来了。所以,我也不爱跟人太亲近,只想一个人呆着。现在你告诉我了,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心里亮堂许多。”“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贺图南抱着她,他感受到久违的热烈的东□□一无二,其他人身上不会有的,他无比享受过,也奉献过。他的怀抱真是温暖。展颜却直起身板:“你为什么给我钱?”贺图南不停抚摸她的秀发:“我想的很简单,我只想着你不要再受物质的苦,你有了这些钱,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必求人,工作做的不顺心,辞掉就好了,干点其他的,想去旅行就去旅行,活得痛痛快快的。”“你总是这样,也不和我说,你觉得我承受不了你冒险的事情,那我就能承受你真出了事去花钱吗?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高高兴兴享用这个钱?”是啊,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他以为,她不再爱他,这个钱也就没什么负担。还有点儿不能说的心思,他想知道,她会不会为他痛苦,她要是无所谓,那他做什么就更没所谓了,好啊歹啊的,都是孤家寡人一个。贺图南抱歉地看看她。展颜目光停在他脸上:“那会儿,我跟着你,你那么辛苦,一直在想法子挣钱,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你在外头的事,我心疼你,又想替你分担,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希望什么都跟你一起,可你不让我知道你的事。你比我聪明,比我会挣钱,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你,你最好了,我跟着你,唯恐跟你差太远,我心里一直希望能跟你一起面对所有的事情,你不给我机会。”贺图南只能解释:“我习惯这样了,我希望你过得轻松高兴。”
“我会高兴吗?你告诉我,为什么买那么多地?”贺图南道:“我在赌,赌国家的政策。”展颜说:“什么政策?”他道:“美国的次贷危机,已经演变成了全球金融危机,南方厂子面临倒闭风险,你们村里务工回来的一定能感觉到。出口不行了,房地产又低迷,如果政府不救市,经济就会完蛋,所以我赌政府不会任由房地产这么低迷下去,会想办法刺激内需,我趁现在买地,是为以后打算,这几块地,都是低价收购,明年甚至以后恐怕都不会有这么低的价格了。房子还会再涨的,而且可能是暴涨。”“你把什么都投进去了吗?”贺图南轻吁口气:“是,我把身家都投进去了,要么赢挣大钱,要么输光。”“可如果政策不像你想的,房地产崩溃了,你会跑吗?”贺图南摇首:“我哪里都不去,我不会跑的。”展颜沉默了会儿,说:“你有几成把握?你不是平白无故瞎赌的吧?”“不是,但几成把握不好说,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他很坦荡,“我不告诉你,展颜搂着他脖子,心里软软的,什么吵啊气的,全没了,蒲公英要落到土里,就在这块儿生根了。他是她最爱的图南哥哥,她撒起娇,用一种既女人又女孩子气的声音绵绵地说:“我要你好好疼我的,图南哥哥。”“疼,哥哥好好疼你,只疼你。”贺图南吻她的时候,她那个表情,又迷离又专注,男人的身子热乎乎的,能驱散往年下过的所有的雪,他呵出一口气,雪便化了,她整个人便成了水做的,活水,涓涓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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