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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回 老学士闲征诡画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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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听了,点头说:“这倒是正理,我也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她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说:“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她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歪调。我冷眼看去,她事事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选妾只选漂亮的就行),但性情举止也要沉重的更好些。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但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她都死劝的。因此,我就悄悄的把她的月钱增加到二两,未来就让收在宝玉房里(做妾),咱们且先不明说,一则因为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怕又说耽误念书,二则当了妾了,反不好劝他了。”

贾母听了,笑说:“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她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道她,岂有大错误的。那就大家先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也深知宝玉将来也不是个听妻妾劝的。我也不懂,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是搞不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但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总之一再暗表宝玉和晴雯等丫鬟们之间没有那个。

一时王夫人又伺候贾母吃了早饭,又说笑了一会。

待贾母歇午觉后,王夫人就唤了凤姐过来,问她最近吃药病情。凤姐笑说:“如今吃的是汤药。太太放心,我已经大好了。”王夫人看她精神不错,也就信了,于是就把驱逐晴雯一事对她说了,又说:“我前儿顺路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贾兰)这一个新来的奶妈,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她(漂亮的都不要)。我也跟你嫂子(贾兰的妈,李纨)说了,叫她出去罢了。况且兰小子也大了,都十三了,也不用了。你大嫂子又告诉我,宝姑娘最近也出园子去了,说是陪着姨妈的病,等姨妈好了就进来。薛姨妈究竟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她这出去必有原故。别是咱们得罪了亲戚,就不好了。”

凤姐笑说:“谁好好的会得罪她?我想薛妹妹出去,想必是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她自然以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的,她又是亲戚,她也有丫头婆子,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她,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低头想了一会儿,就命人请宝钗来,跟她解释了前日的事以解她的疑心,又仍叫她照旧进园来居住。凤姐也这样劝说。宝钗陪笑说道:“我原是早要出去的,却是这样想的,一则是我妈近来神思大减,身边没有一个人陪着也不好。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也要成亲了,多少针线活计和相应准备,单靠我妈妈也料理不了。三则我这进园里来住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都小,且家里没事,在外头呆着,不如进来姐妹相处,作些针线,或者玩笑,都比在外头闷坐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都有事。况且姨娘(王夫人)这边这两年都遇上不遂心的事,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都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凤姐听了这篇话,就向王夫人笑说:“这话竟也是,不必勉强了。”王夫人点头说:“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一时宝玉又回来了,跟着老爹出去赏桂花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天可丢了丑?”(意思是作诗没做好,出丑了。)宝玉说:“没有,不但没丢丑,还得了好些赏。”于是把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六匣等等都拿出来了,是那边参与赏桂花的各老爷和客人们赏的。王夫人又问了宝玉一些话,都什么人在席,做的都什么诗,宝玉一一回答。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就说骑马屁股疼,要回去了。于是辞别忙忙地回园子来。

宝玉出了房门,麝月秋纹带着两个小丫头已经过来等候。宝玉同着她们往园子里走,进了园门,宝玉一边说:“好热。”一边就把外面大衣服脱了叫麝月拿去,只穿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就叹说:“这条裤子以后收了吧(别穿了),真是物件在而人去了。”麝月忙也笑说:“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晴雯的针线工夫是排第一的。

宝玉说:“我要走一走,可使得?”麝月说:“当然可以,还怕你丢了不成!”于是命那两个小丫头跟着宝玉等在这里,又说:“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再来。”宝玉说:“好姐姐,跟我走走再去。”麝月说:“我们去了再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官员出行的场面),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袍子和腰带,成了什么个样子。”宝玉听了,正中下怀,就让她们两个先去了。

他便把两个小丫头带到石头后面,也不怎么样,只是问到:“自我走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不曾?”这一个答说:“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说:“回来说什么?”小丫头说:“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说:“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说:“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说:“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那晴雯偏不叫宝玉,想是恨了宝玉不能善始善终了吧。

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这么说,便上来说:“她真的是糊涂。”又对宝玉说:“我不但听的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忙问:“你为什么亲自去看?”小丫头说:“我想着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她虽然受委屈出去了,我们不能有别的法子救他,只好亲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报给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意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她见了我,就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宝玉哪去了?’我就告诉跟老爷外出看桂花了,她叹了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下都完了心愿?’她就笑说:‘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命我去做花神,要我在未正二刻到任,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赶不上见面了。这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了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等回来时到房里留心看了钟表,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咽的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回来了。这时间倒都对合。”

宝玉忙说:“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个神,还有一个总花神。但不知她是做总花神,还是单管一样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秋天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说:“我也问了,她说是专管芙蓉花的花神。”

宝玉听了,不但不怀疑,反倒去了悲伤而生了喜色,就笑说:“那芙蓉花也须得她这样的一个人去司管。我就料定她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去天宫做?)。虽然超出苦海了,从此不能相见,但也不免是伤感思念。”于是又想:“虽然临终没见着,如今且去灵柩前拜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

想完,就忙忙地回到房里,又重新穿了衣服,只说去看林黛玉,就一个人出园子来,往上次去的地方去了。到了那晴雯的“家”中,以为灵柩必停在那里边。谁知那晴雯的哥嫂见她一咽气就回报了进去,希图得些发送的例银。王夫人闻说,便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说:“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吧。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她哥嫂听了这话,一面拿了银子,一面雇人抬往城外化人场去了。剩下的人身上穿的衣服鞋和簪子环珮,约有三四百两银子的价值,她兄嫂都收了,作为以后过日子用的“钱”。这时正送殡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又返身进园子来。想回房里去,又觉得无味,就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去哪里,丫鬟回说去宝姑娘那里了。宝玉又往蘅芜苑去,到了却见寂静无人,房子里都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忙寻见一个老婆子,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说:“宝姑娘搬出去了,交给我们,收拾打扫灰尘呢。”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只觉得满院中的香藤异蔓,虽是翠翠青青,却比从前仿佛凄凉了许多,更添出了伤感。默默出来,路上也无人,不像从前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的人络绎不绝。那旁边的流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却更只添孤寂。

宝玉心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已经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已有媒人来求亲,探春也在有官媒婆在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就都要散了。纵是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想完,就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没回来。宝玉无奈,遂又垂头丧气的往回来。

此时,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经渐渐向了黄昏,宝玉在园中凄楚孤行,走着,猛然看见了池上的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欢喜起来,就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就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祭祀需要有祭文,想毕,忙跑回家去,借着灯下,用晴雯素日所喜欢的冰鲛绫一幅用楷字写成一篇韵文祭文,题名叫《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欢吃的东西,在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着,走出来,走至山石之侧,清月池边,于芙蓉花前,先行礼毕,然后将那诔文就挂在芙蓉枝上,于是泣涕念道: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说有那一干人嫉妒不能容晴雯之高洁纯美。)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而樱唇红褪,韵吐;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比贾谊被人间污而死还冤);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上勺的外部下盍,造字)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摺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再也听不到见不到晴雯了。)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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