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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相位风波1(第1页)

张世祺逃狱的余波随着李少赓的离开彻底淡出了萍水县人们的视野。很快,这个小小的偏僻的县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瞿无干焦头烂额地忙着解决各家各户的是非官司:今天是李家的狗吃了张家的鸡;明天是赵家的媳妇和郑家的阿婆因为田里的几株秧苗拌了嘴,吵着嚷着要来县衙找他评理;忙到日暮,黎家的大人又哭喊着来县衙找人帮忙去寻不知去了哪儿疯玩的儿女……

因着这些琐事,瞿无干甚至没有想到自己身为一县之长,是不是该为张世祺逃狱这件事担责任。等他忙里偷闲想到此事时,许彦及时雨般地亲切告知,光王和自己已经先向长安递了折子,主动向当今圣上请罪,认了看管不力致使张世祺逃狱的罪名。

瞿无干诚惶诚恐地收下了许彦给他的这份意外之喜,他如释重负地躺回椅子,为自己从张世祺逃狱这桩公案全身而退庆幸。瞿无干虽然为人有些迂直,但他为官并不糊涂,就像冬眠醒来的春蛇能够敏锐地感知雷雨的到来,在张世祺逃窜到安乐镇时,他便嗅到了不寻常的感觉。果不其然,先是江南大盗张世祺不在安乐窝江南道好好地待着,跑到岭南兴风作浪;再是长安城几位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下榻县衙,紧咬着张世祺不放;再然后,小神医李少赓悄没声地到了萍水县,支起摊子给人看诊;前不久,张世祺突然逃狱,李少赓打道回府,了了这两桩大事,他这颗一直七上八下的心才算安耽地放了回去。

话虽如此,瞿无干突然想起,如今萍水县大牢里还关着一个目无王法放火烧了卷房的外乡人徐二狗,这让他才放下去的心顷刻间又提到了嗓子眼里,这个人,不会也打算在萍水县掀起什么风浪吧。念头冒出来容易,消散去可就难了,瞿无干踌躇着,是否该和光王和许通议商议一下如何处置一直关在监牢里的徐二狗,他思来想去,若是徐二狗真有心对谁下手,最有可能就是这两位长安贵客。

该不该禀告?瞿无干抬头望着面前这座住着李牧、许彦和林崖三人的小楼,举棋不定。

与此同时,住在楼里的长安来客丝毫不知楼外瞿无干的心理历程,许彦和林崖忙着照顾再次病倒的李牧,无暇他顾。从小抱燕山上下来,李牧不顾劝阻硬是自己把秦萧萧带回了美人地,等到李少赓赶到,确认秦萧萧无性命之忧后,才任由许彦拉着他回县衙歇息。许彦最清楚李牧的身子骨,一回县衙,就拉着他一口气灌了两大碗姜汤下去。

饶是如此,李牧依然没能免受风寒之苦,当天晚上便昏昏沉沉地发起烧来,偶尔神智清醒,也只是呆呆地躺着,没有力气说话,睁着眼任由许彦或者林崖扶着他给他喂药。

李少赓离开萍水县之前,最后的两个病人分别是秦萧萧和李牧。秦萧萧伤得重,恢复得却快,在李少赓离开时已经行动如常,一点都看不出受过重伤的样子。相反,身体微恙的李牧病势缠绵,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梦境之中。

梦中的时间停留在永和十五年,那一晚夜色漆黑如墨,既无星光也无烛火,宫人们惊慌地奔走逃窜,没人顾得上理睬十三皇子。他听宫人们说父皇就在大明宫,想要去找父皇问问母妃去了哪里。甬道那么长,夜晚那么长,今天的梦却不够长,不够支撑他走出这片黑暗。

李牧从梦境里缓缓醒来,身上黏湿湿的感觉不像在梦里,拥有着真实的触感。原来,今日他是被热醒的——许彦和林崖怕他再受风寒,硬是在夏日紧闭门窗,将他房里烘得暖洋洋的,像个蒸笼,而他则成了蒸笼里的包子,挂满了新鲜的蒸汽。

守在屋内的林崖第一时间发现了李牧的动静,他扶起李牧,欣喜地说:“李大夫真是神医,他临走时和我说王爷您的病不出十日准保大好。今日正好是第十天,王爷您的气色看着比之前好多了。”

李牧也觉得身子松快不少,食欲大开,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沐浴一番再进食,便让林崖去隔壁房里请许彦半个时辰后来他房中叙话。

许彦进屋时,梳洗一番的李牧换上日常的衣服,坐在桌前看书。许彦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端详着面前的李牧,脸色还有些苍白,不过病容已消,看着精神多了。林崖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守在门边仔细观察着小楼四周的动静,只见到瞿无干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边。

思前想后,瞿无干最终没有上楼,拐弯去了县衙正厅,替山南村的两户人家决断丢了的那头牛该由谁家来赔。林崖见瞿无干走了,这才放心地关紧房门,走进屋里,加入两人的谈话。

先时许彦已经和李牧说了这些日子萍水县的大小诸事。说是大小诸事,其实都是些皮毛小事,不值一提。林崖接话道:“李大夫走后,萍水县显得太安静了。还好萧萧姑娘昨日正式回县衙当差,不然县衙也冷清得很。”

许彦留心观察着李牧听到这句话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李牧迅速进入了下一个话题,问道:“长安可有什么新消息?”

“严华在昭陵找到了《兰亭集序》,他已向陛下上书禀明此事,估计他的奏折会比我们禀报张世祺逃狱一事的奏折早两三日出现在陛下的案头。”许彦和李牧默契一笑,这事早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之所以敢主动向长安奏明张世祺逃狱,正是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兰亭集序》好好地留在昭陵内,并未失窃。《兰亭集序》并未遗失,张世祺擅闯昭陵一事便从板上钉钉变成了空穴来风。毕竟,自礼部尚书严华以下,没有一个官员愿意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承认自己管辖有失,让一个江南贼匪轻易摸进了皇陵。

所以,严华一定会在奏折里咬定张世祺并未进入皇陵,更没有盗得宝物。那么,李牧和许彦放跑的,就不是胆大包天的盗墓贼张世祺,而是爱光顾江南大户人家的小偷张世祺。张世祺还是张世祺,整件事情的性质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算算日子,严华他们该回到长安了。”李牧好整以暇地说。

“回了长安又如何。”林崖带着戏谑的语气谈论起当朝礼部尚书,“如今圣上属意的宰相人选是秦尚书和李翰林,严华已经彻底没戏了。”

许彦附和道:“确实。严华本为李党,李诗裕失势之后,他旋即投靠了仇九州,依靠仇九州在圣上面前几番美言,才保住礼部尚书一职,没有像李党其他人一样外放出京。张世祺盗皇陵一事闹得长安满城风雨,动摇了本就不稳的圣心,加上曹美人圣眷正隆,仇九州在宫中尚要收敛锋芒,避让王守谦一党,自然无暇顾及半路攀附自己的严华。”

“这么说来,着紫衣者更有可能是李翰林了?”林崖探寻地问道。众所周知,李子训李翰林与御史大夫郑鱼注交好,而郑鱼注又是宦官王守谦的门客。李子训的背后,有着王守谦和郑鱼注的双重助力。一个是皇帝倚重的内侍,一个是皇帝亲信的外臣,他们二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皇帝的判断和决策。如若不然,王守谦和郑鱼注怎么能合谋成功扳倒漳王李凑和宰相宋申锡。当今圣上该多么相信王守谦和郑鱼注,才会下令处置了自己的胞弟和老师。

许彦并不这么认为,他分析道:“王守谦和郑鱼注,既是李子训的助力,又是他的阻力。诚然,圣上曾经十分相信他们,决绝地处置了漳王和宋相。但是如今漳王病故,圣上的痛惜和后悔并不是假装。所以他才改将李诗裕贬去浙江西道,令他好好安置漳王养母,以代漳王尽孝。

秦悼和李子训不同,他虽然一直被视为牛党之人,但他本人与牛僧孺及其它牛党要人交情不深,只因为他夫人出身范阳卢氏,属于中坚的牛党一派,才一直被归为牛党。论起私交,只怕他和李诗裕更为亲厚一些。

更为重要的,是秦悼和宦官没有任何关联。当今圣上已经不是初登大位、事事需要依仗宦官操持的圣上了,王守谦始终把持着神策军军权,圣上又怎甘心让宦党再把持相权呢?”

林崖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原来圣上更偏向于任命秦尚书为相。”他敬佩地看着许彦,崇拜地说,“许通议真是洞若观火。”

许彦没有接受他的赞美,他冷静地说:“王爷早就看出来这点,所以之前一直没有急着从张世祺那儿探得《兰亭集序》手稿的下落,就是想避开今日长安这场相位之争,等到尘埃落定、风平浪静之后再回去。”

此前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牧终于再度开口:“圣心易测,世事难料。严华在昭陵拖拖拉拉耗了几个月时间才查清《兰亭集序》安然无虞,如今却急吼吼地赶着回长安,他一定得到了风声,急于要把立相这潭浑水搅得更浑一些。”

许彦接着李牧的话说下去:“不光严华。就算王守谦年老体衰,不解圣意,看不出圣上存心偏袒秦悼,郑鱼注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阴毒种子。无利不起早,他手上一定有对付秦悼的把柄,才敢明目张胆地站队李子训,不遗余力地为他笼络人心。”

说起郑鱼注,林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实在是个睚眦必报、阴险诡谲的厉害人物。他出身寒微,家境清贫,在为官之前一直靠走南闯北做一个江湖游医赖以为生。然而,开局诸多不利的郑鱼注靠自己精湛的医术为自己赢得了贵人的青睐,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命运好似想要弥补他先天的不足,一下子给他送来了两个贵人:

郑鱼注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是襄阳节度使李愬,在用医术取得李愬的信任之后,李愬又为他引荐了时任徐州监军,后来成为神策军右军中尉的王守谦。在第二个贵人王守谦的引荐下,郑鱼注把握机会治好了当今圣上的风疾,凭借他过人的口才得到了皇帝充分的信赖,实现了从乡野村医到朝廷宠臣的惊人跃升。

然而,苦难的过去对于郑鱼注而言并非值得回味的经历,而是急于摆脱的噩梦。如今的他,虽然大权在握,金玉满堂,但是他深知长安世族对他谦和尊重的表面之下隐藏着的鄙夷与不屑。越缺什么,越想拥有什么。对于郑鱼注而言,容貌和出身是他唯二不能靠后天弥补的东西,因此,他对于面相俊俏,家世出众的大臣总是怀抱着非比寻常的猛烈敌意。

林崖还记得,有一回皇上传召时任宰相的李诗裕与时任御史大夫的郑鱼注入宫奏对。李诗裕出身五姓七族之一的赵郡李氏,家门显赫,祖父李栖筠官至御史大夫,父亲李吉甫曾为宪宗朝宰相,他本就是相府公子,自己年纪轻轻也成了宰相,“一门两相公”称赞的便是他与父亲李吉甫。这样的家世已经足够令郑鱼注嫉恨得发狂,更令他跳脚的是,李诗裕青年俊彦,长相十分不俗。

与拥有俊朗外表的李诗裕不同,郑鱼注的长相难看到很难用平凡形容,两人一道走在宫中,孰美孰丑,一看便知。小宫女们第一次见到有着“当世周郎”之誉的李诗裕本尊,激动地手足无措,忽视了站在一旁的郑鱼注。

郑鱼注的回击来得飞快而猛烈,仅仅两天之后,郑鱼注的贵人、宦官之首王守谦下令将那群小宫女以玩忽职守、不敬大臣的罪名杖责四十大板赶出宫去。其中两个宫女受不住杖刑当即毙命,另外的几个宫女更为悲惨,她们在出宫后被活活剜去了双眼,横死街头。大家都知道是谁对她们下了手,却无能为力。对此发出异议的李诗裕两月后被罢免宰相之职,改任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之后,再无人敢多言“宫女”二字。

如此狠辣乖戾的郑鱼注,这次又打磨了怎样的阴毒之箭,准备射向政敌秦悼呢?李牧、许彦和林崖无从知晓。老话说得好,以不变应万变,如今他们能做的,就是待在距离长安千里之远的萍水县衙,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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