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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就到了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个人,正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道:“站住!”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父亲,只得垂手在一旁站了。贾政说:“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地干什么?刚才见到雨村,一点慷慨挥洒的气度都没有。这时候又咳声叹气的,为什么?”宝玉想着金钏的死,真想随了她去,原本也还能应对两句话的,这时候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愣呵呵地站着。
贾政见他样子惶恐,不像平常那样能应对两句,原本没气,也生了三分气了。刚要说话,就有人来报:“忠顺亲王府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暗中疑惑,自己跟忠顺亲王也没什么来往啊,于是撇开宝玉,急急地去见。
贾政把忠顺亲王府来的长史官(大管家)让进厅里,不等多寒暄,那长史官就先说了:“下官来此,是奉王命而来,敢烦老大人做主一件事。”
贾政忙陪笑问到:“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请面宣给我,学生承办。”
那长史官冷笑了一下:“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个叫琪官的小旦(蒋玉菡,当时的贵人和有面子的人都包戏子),本来好好地住在府里,最近突然走掉了。各处打听,都说最近和那个衔玉的贵令郎相与甚近。下官听王爷讲:‘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算了,只是这个琪官随即应答,甚合我老人家的心(一起贴烧饼),是断断少不了这人了,一定要要回来(一起再贴烧饼)。下官此来,故求老大人转告贵令郎,请将琪官放回。王爷和下官我不慎感激。”
贾政听了,又惊又气,赶紧唤宝玉进来。宝玉不知何故,连忙赶进来,进到厅里。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不读书也就罢了,怎么又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是忠顺亲王驾前的人,你是何等草芥,引逗了他出来,如今祸事且要到的我头上了。”
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回说:“我不知道这事啊。连琪官两个字我都没听说过,我如何引逗他出来?”说完就哭了。其实是知道的,至少见过一面。而且根据传言,最近还有来往。
贾政没等说话,只见那长史官冷笑说:“公子也不必掩饰,如果是把他藏在家里了,早说出来,我们也早少受些折腾,岂不感谢公子之德。”
宝玉连说不知道,那长史官冷笑说:“呵呵,既然说不知道这个人,那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红汗巾子是给了宝玉,宝玉又给了袭人,袭人不要,丢在柜子里了。所以,倒还没在宝玉腰里。)那宝玉一听,不觉得魂都丢了,目瞪口呆,心想:“这事他怎么知道,既然这样机密的事他都知道,大约别的他也知道,赶紧打发了他走吧,免得他又把别的事也给说出来了。”(可见他俩除了换巾子,随后还有别的事,这就是曲笔,但别的事是什么,原故事叙述者也没说,是不是贴烧饼,就不知道了。)宝玉连忙说:“我倒是听说了,他在东郊二十里地的什么紫檀堡,买了几亩地几间房,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大人不如去那里找找。”
那长史官听了,笑说:“我且去找一回,如果有就罢了,如果没有,我再回来请教!”说完,就忙忙地出去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边送长史官,一边回头命令宝玉:“不许动!回来我问你!”送完长史官,刚往回走,就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道:“干什么的!站住!”贾环见了他父亲,一样也吓得骨软筋酥(这些人怕爹,一如官儿们怕皇上,爹就是家里的皇上),连忙低着头站住。贾政问:“你跑什么?野马一般!”贾环素来就想害宝玉,现在见父亲正值盛怒,觉得是个好机会,于是就乘机说:“方才本没有跑,只是那井里淹死了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吓得跑了过来。”贾政听了很惊疑,说:“好端端的,谁跳井?我家从来没有这样的事,自祖宗以来,都是宽柔对待下人。大约我近年没怎么管家事,自然那管事的就舞弄权威,弄出这样暴害人命的事儿。叫外人知道了,祖宗的颜面何在?”立刻就命叫贾琏、赖大这些管家的过来,接受审问。
小厮们答应一声,刚要走,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着膝盖跪下,小声说:“父亲不用生气,这事除了太太和她身边的人,还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听我母亲说,是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强奸未遂,遂把她打了一顿。那金钏就赌气投井死了。”
贾政当时气得面如黄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边说着也不回客厅,直奔自己的书房,嘴上说着:“今日再有人劝我,我这官印和家当都不要了,都给他和宝玉去!我大不了出家当和尚去,也免得上辱先人生下这样的逆子。”(对不起祖宗啊,生下这么个又跟戏子贴烧饼又强奸母婢的“禽兽”。)那贾政进了书房,气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是泪——被长史官的侮辱和贾环的话气得——一叠声地喊:“拿宝玉!拿大棍!拿绳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往上头传信去的,立刻打死!(不许给我妈传信)”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去把宝玉从厅里给拎来了。
贾政一见,眼都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面跟戏子互赠裤衩上的腰带和在家里淫辱老妈的侍女的话了,只是喝令:“堵上嘴,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抗,就把宝玉按在凳子上,举板子打了十来下。贾政觉得打得太轻了,一脚踢开举板子的,自己夺了板子,咬牙狠命地往宝玉身上盖了三四十下。旁边的清客看看打得要命了,忙上来拉板子劝解。贾政哪里肯听:“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能不能饶!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惯坏了,现在还劝。明日等他杀父弑君了,你们才不劝了吗?哇!哇!”
众人知道他是气急了,只好退后,由着他接着打,另赶紧找人去通报王夫人和贾母。那王夫人离得近,不一会儿慌慌张张就来了,贾政看了媳妇来了,这更是平时惯着他(宝玉)的,于是板子下去得更狠更快了,按着宝玉的小厮也不按着宝玉了,因为后者已经动弹不了了。
那王夫人一把抱住板子,贾政说:“你!你!你今日非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想想,正是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本来就不舒服,打死了宝玉事小老太太一急有个好歹,就事大了!”
贾政冷笑说:“老来说这个。我养了这个不肖子,已经就是不孝了(对不起祖宗了,气死我妈,也大不了是一样不孝)。索性今天我勒死了他,以绝将来之患(将来是杀父杀君)。”贾政的作法也无可厚非啊,于是贾政就去拿绳子要勒死宝玉。
王夫人看搬出老太太没有用,就说自己了:“老爷,我已经是将五十的人了,就这一个孽障,今日就要他死,岂不是要绝了我的后。既然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到阴间里还互相有个依靠。”说完,爬到宝玉身上就大哭。
贾政听了这话,不觉得长叹一声,回椅子上坐下了,手里拎着个绳头,泪如雨下。(当爹也不容易啊。)王夫人抱住宝玉,看贾政似乎不要勒他了,才微微敢爬起来一些,查看宝玉的伤势,只见他面色苍白,气息甚弱,把裤衩脱下来,从屁股到小腿,不是青的就是紫的,好多地方还都破了,好多血迹,整个俩腿加屁股没好的地方了,王夫人不觉失声大哭:“苦命的儿啊!”——哭说到“儿”,就想起贾珠来了,于是又哭叫贾珠:“若是有你还活着,便是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那贾珠是个学好的,只是早夭了。贾政听了,泪珠就更滚瓜一样滚下来。
不知为什么,想到贾珠,老夫妻俩哭的更厉害,大约那贾珠是宝玉的哥哥,长子,二十岁就死了,又是学好的,更让人伤心了。若是贾珠不死,宝玉这样的,死一百个,也不伤心了。
正不耐烦呢,忽听丫鬟进来说:“老太太来了。”话音未落,就听窗外颤巍巍的声音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走迎出去,见贾母扶着个丫头,喘吁吁地走来了。贾政“又急又痛”,不知“急痛”的是什么,原故事叙述者也没有说,大约急的是母亲来了肯定又要闹,痛的是母亲这么大岁数,还摇摇地跑来,岂不心痛。贾政还是心疼老妈的,是孝顺的。
贾政上前弓身陪笑说:“大热天气的,母亲有什么生气的要亲自走来?有话就叫了儿子(我)过去吩咐就好了。”那贾母听了,就停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我倒要吩咐,只可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倒叫我吩咐谁?!”这话说的,贾政不是她的儿子了,至少不是好的儿子了。贾政听这话不像(不正常),母亲说自己不是好儿子,在那个时代,自己就该去死,罪大了,于是贾政连忙跪下,含泪说:“做儿子的教训儿子,也是为的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子的如何禁得起。”——贾政要辩解一下,同时跪下,也是见妈说这样重话。
贾母听了,就啐了一口,说:“我这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下死手的板子,宝玉就禁得起?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
贾政还不知闭嘴,又陪笑说:“母亲不必伤感,我都是一时着急性起,以后再不打他了。”(表示改过,希望她别再哭了,以免伤身体。贾政所在意的就是妈妈不要巴巴地跑来,不要哭,都以免伤身体。他看重的就是母亲不要伤身体。)
贾母冷笑说:“你也不用这么赌气地说就不打了。你爱怎么打怎么打,你的儿子,你随便打。我猜着你也是厌烦我们娘儿们了,不如我们赶早都离开了,都干净!”说着就叫人准备车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
贾母又叫着王夫人说:“你也不用哭了,你疼宝玉,将来他长大了,当官了,也未必再当你是妈了。你如今不如不要疼他,将来你想想还少生一口气。”这话说的,当然全是说贾政。贾政听了,忙叩头哭道(刚才是跪下含泪,现在是以头碰地而且哭):“母亲这么说,贾政没有立足之地了。”(我没法在人间立足活着了,不被妈当儿子了,人所不耻,没脸活了。)贾母冷笑说:“你分明是使我没有立足之地(你这么打儿子,是显然厌烦我们这些老的了,是嫌我们了,至少是嫌我们疼爱宝玉,我们还怎么立足?),你倒说起你来了!我们这就都走,你心里干净,你就好了。”说着,就催令收拾行李准备车轿。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这贾政,打儿子贾宝玉一事,是有点鲁莽,但这儿子也确实该教育了。而贾母和贾政的这一番对白,倒显出贾政的真孝情和可爱。出于真情的孝和出于道学的孝,还是可以分辨的,贾政多近乎是前者。
贾母说是要走,却又不放心宝玉,忙先进来看宝玉,一见,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抱着宝玉哭个不休。王夫人、凤姐等使劲劝解,方才渐渐息了。王熙凤命人取了凳子,把宝玉抬着,抬到贾母房间。
贾政因为当妈的不认他这个儿子了的事儿还没有结局,不敢自便自己行动,只得随着众人也去了贾母的房。那王夫人守着宝玉,儿一声肉一声地哭:“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得你父亲生气,我也不多操这些心,多好。这会子你死了,丢下我,叫我靠哪一个啊!(养儿子是为了靠着的,庸俗。)不争气的儿啊!~~~”贾政在旁边听了,心气也没有了,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于是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心里还不足,还要看见我死了才走吗?”贾政听了,方才退了出来。贾母这话,基本上宣布不跟他计较了,不闹着回老家了,认他做儿子的事儿,基本上还是认的吧。
贾母对贾政,说说狠话,也就不为已甚了。
这时,薛姨妈带着宝钗,还有香菱,以及袭人、史湘云也都来了,众人调停完备,又奉贾母命令,把宝玉抬回大观园的怡红院。随后众人走散,袭人伏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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