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京郊,远处,烽火硝烟四处弥漫,零零落落的枪炮声隐隐可闻。从通州那边刮过来的风里,也满带着呛人的火药味儿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近处,京郊公路和路边的田野里,乱纷纷满是逃难的人群。他们像被骤然而至的暴风雪砸了圈儿的羊群,拎着包袱,背着被盖卷儿,扶老携幼潮水样涌向京城。他们如惊弓之鸟,心有余悸地、慌不择路地奔走着,期冀着在“天子脚下”找到个消灾避难的栖身之所。国民军撤走了,这些恋着家乡、舍不得自家热窝儿的人们只得慌慌地逃了出来。为了保卫家园,他们中许多人都曾同国民军并肩玩过命,为国民军运弹药、抬伤员、送饭送水。不管是张大帅、吴大帅来了都饶不了他们。
他们屁颠颠赶着路,匆匆如漏网之鱼,惶惶如丧家之犬,眼看京块近了,近了,岂料前头忽然横了一群群乱哄哄从京城里涌来的人流。大概是从京城里撤出来的国民军后方机关,汽车、马车、辎重、伤员、着军服的着便服的、提着箱子包裹哭哭啼啼的家眷,乱纷纷顺了公路向南口方向涌去。
从通州、黄村方向逃来的难民立路口愣怔住了:咋啦?京城也不要啦?逃,都夹紧沟子逃,逃到哪才算个完?
“走呵,站着干吗?照直儿往京城里走哇,北京城大着啦,到了京城总不至饿死球了!”
“对,照直往京城走哇!”
难民中有人不耐烦地叫嚷起来,后面不明所以的人开始向前推拥乱拱,于是逃难的队伍涌上了公路,逆着京城里撤出来的国民军后方机关和家眷朝京城涌去,队伍于是大乱。骂的叫的哭的吵的,马匹的嘶鸣声,汽车的喇叭声同了远远近近的枪炮声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国民军军官带着两个士兵挤到道口,挥舞着手枪朝难民们吼叫:“站住!都给我站住!”可没谁听他的。军官一急砰砰朝天连开几枪,也没吓住谁,只是在他身前炸开了道人缝儿,周围的难民躲瘟神样绕过几个默默走过去。可转瞬这人缝儿就让后面涌上来的人群填没了。
惊恐的人群像虎狼追着的羊群,没头没脑地潮水样涌来,转眼将三个冲散,那军官帽子也没了嗓子也哑了,像洪流中裹挟着的一根枯枝,挣扎着漫骂着身不由己地让人群推挤着朝京城方向退去。
一个带几分洋学生气的机关人员模样的青年爬一辆马车上挥着两膀转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喊叫道:嗨!嗨嗨!老乡们,听我说,别跑啦,听我说呀!你们这是要往哪去哦?京城是吗?你们以为逃进京城就万事大吉了呀?没用的!实话给大伙儿说了吧,直奉联军已经压上来啦,咱国民军已经开始撤退了,这京城转眼也要落那帮家伙手里了!走吧,我说大家伙跟着咱们往南口走吧!只有国民军才是真心为咱老百姓的,走呵,都往南口走呵!国民军亏不了你们!却有几条喉咙乱纷纷吼:“可咱腿脚都酸得不像自己的了,往南口,你让我坐你的车呀?”“天远地远的,还没等咱走到南口地界不定就让东北王截住了。”
“卵个南口,乡亲们,别听他的,跟着他们张大帅吴大帅撵来,还不把咱们当他们一伙的一锅儿端了!这小子是要让咱们给他们挡枪子儿呢!”
“对,莫听他的,那小子没安好心!”
“走吧走吧,还是往京城走吧!京城那么大,找个屋檐躲雨总比别处便当。”
稍微停了停的难民人流又躁动起来,叫骂着推挤着朝京城方向涌去,将从京城撤出来的这股国民军后方人员冲得七零八落。那个洋学生模样的青年仍颓丧地站马车上,难民们嫌那马车停路上挡道儿,发一声喊将马车掀翻在路沟里,车上的箱笼包袱散落一地,很快被人群踏散踩烂抢光。
一个国民军伤兵冲一个拣了包袱的难民举起了枪,另一个伤兵赶紧把他枪口往上一抬,“砰”的一声枪响枪子儿尖啸着飞过人群头顶。
身着农民衣衫混在难民中的螳螂张警觉地转动两眼四下乱瞅,听得枪响回头睃了眼那两个伤兵,赶紧压压头上烂草帽朝前钻去。
螳螂张是奉了警察局长唐仁和密令潜往奉军方面联络的。唐仁和早料定国民军抵不住三强联手,临时执政府垮台只是早晚的事儿,这个在军政两界混迹多年的“不倒翁”不能不为自己的前途早作打算。老奸巨滑的唐仁和认为只是同京城的奉系人物眉来眼去暗送秋波还不够,要保住他的地位权势,还必须有比别人更直接更棋高一着的实质性行动。于是,他在通州、黄村方向激战正酣之时,千方百计搜集了国民军兵力部署及后方军需供应诸多情报,派螳螂张化装送往奉军。
尖厉的炮弹呼啸声刺耳地响起,一发炮弹从身后飞来落在路边的田地里炸开了。又是一发!又是一发!公路上火燎蜂房水淹蚁穴般乱纷纷的人群一下子炸了窝,鬼哭狼号,四散惊逃。螳螂张撅屁股趴路坎下,浑身筛糠。待炮弹炸过好久,才跳起来夹紧沟子朝京城方向跑去。又记起头上用来遮脸的破草帽没了,抓把泥脸上乱抹一通,没头苍蝇样混难民群中逃向京城。
铁狮子胡同执政府,往日威严肃穆的大门口乱纷纷,出出进进的要人大员满脸惊慌,通往大门的斜坡上摆满什物和装文件的铁皮箱。
总执政办公室内,段祺瑞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完了,一切都完了!真是天绝我矣!他没想到会这么快,没想到会同国民军闹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没想到美、英和日本人真会把他给卖了。都是那个冯大个,若不是他在北方放纵什么民众革命运动,闹得不可开交,危及诸国列强在华利益,咋会惹得八国公使一齐翻脸?都怪那个该死的卫队旅长,让他朝天开几枪吓吓包围执政府的请愿团,那混帐竟真冲着学生们开了火。这下可好,闹得执政府人心向背声名狼藉。冯大个倒好,撑不住了来一个通电下野金蝉脱壳了,国民军顶不住直鲁联军的猛攻也车沟子一走了事了,我姓段的可就完了!这回真是四面楚歌了呢,国民军那面闹翻了,张作霖三月底就公然表示要拥戴王士珍出任总统。吴子玉更是无情,他从东交民巷日本朋友处避过国民军虎爪回到吉兆胡同,宣告复职后,电请张作霖、吴佩孚、孙传芳、阎锡山公推一人组织内阁,哪想那姓吴的小子竟回电请首都警备司令部派兵监视他段某人,逮捕安福系分子以便依法治罪。想他段芝泉自张勋复辟后,面对群雄浑战,诸候割据的混乱局面,就暗树雄心大志要武力统一中国,没想闹腾来闹腾去竟落了个如此下场,军事上输光了,政治上也输光了。唉,天不容我呵!
他颓倒在沙发里,有气无力地、懒懒地抚弄着自己脑瓜顶上白发。他想唤人,想知道正耀武扬威开进京城的直鲁联军的动向,想知道驻华各国公使的最新态度,想有人突然进来告诉他,日本人没忘他这个老朋友,联合美、英等国出面调停了……可没人进来。他知道他的幕僚亲信们都呆在外面的客厅里,没有他的召唤谁也不敢闯进来。那帮家伙平日跟屁虫样成天围着他转,满肚子锦囊妙计,可这关键时刻却全都束手无策了,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他认为可托大事的心腹邱孟早没了影儿。早些日子他密令邱孟负责禁宫珍宝清点转移的事儿,岂料形势急转直下,这事儿早泡了汤,邱孟也就不知去向了。那家伙准是见大势已去,趁机大捞了把早早儿溜了。
他已打发人去找唐仁和了。国民军撤走了,卫戍司令带着人马走了,警备司令也带着人马溜了,如今姓唐的该算这京城里数得着的人物了,他得紧紧抓住他。他知道这京城里许多人同奉、直,同广东革命党,甚至同美、英、日等国都有勾挂和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唐仁和更是近年京城官场冒出来的一个圆滑老奸的家伙,不仅同奉系渊源甚深,孙中山进京那会儿,这家伙大献殷勤,趁机同广东方面也勾挂起来了。平时他最瞧不起这种四方讨好八面玲珑的家伙,可今非昔比呵!他要唐仁和来见他,执政府是保不住了,但面子还是要保的吧?就算要下台也总得体体面面地走出这铁狮子胡同呵。何况也许也不是就一点机会都没了呢,无论是奉、直还是姓阎的都不会臣服广东国民政府,且这几个家伙谁也不会服谁,王士珍的临时治安会毕竟是临时机构,要重新组织北京政府谁堪此任?要收拾这个烂摊子除了他段芝泉谁又有此能耐?哼哼,我段某可不是这么容易完蛋的!
他合了眼靠沙发上心潮汹涌,顾后瞻前,正想得痴迷,忽听外面胡同里汽车马达声、刹车声、枪械碰撞声、跑动声、喝咤声响成一片。他预感到了什么,眉头跳了跳,站起来缓缓朝窗前踱去。就听一个幕僚惊慌失措地闯进来,结结巴巴报告道:“大事不……不好了,直鲁联军……联军包围……把咱们包围了!”
段祺瑞轻轻挑起窗帘向外头瞥了眼,回头盯着脸色苍白惶惶不安的幕僚,良久,冷冷道:“让他们等着吧,嗯?”道罢,抬了抬手,示意幕僚退出去。
呵呵,好你个吴佩孚,比曹锟那个老布贩子还狠,真是青出于蓝呵!罢罢罢,看来我也该歇歇了,那就退到台下看看这帮家伙怎么唱中国这出戏吧!
这个曾在中国政治军事舞台上叱咤风云的老人突然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刚才那种不服输不服气儿,试图东山再起的雄心顷刻烟消了。他突然感到有些头晕,用手压着额头唤:“来人啦,给我更衣。”
当日下午2点,段祺瑞身穿建威上将军礼服,在一群脸色惨白惶惶不安的幕僚簇拥下走出执政府大楼。从执政府大楼到胡同口,两旁站满荷实弹的直鲁联军士兵。段祺瑞迈着缓慢而沉稳的步子朝胡同口走去,强打精保持着尊严和总执政的风度与威仪。两旁的士兵按捺着好奇心注视着这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慢慢地、平静地从自己跟前走出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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