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早就带走了克伦莉。
这完全出乎意料,至少对我们而言。事件其实也与我们无关,我们很快就知道了。盖勒特引导员首先到达,尽管我还看到另外几位高级引导员,在花园上空的房子里对话。盖勒特叫克伦莉出去时,脸上并没有显出不快,只是低声跟她谈话,表情很是严肃。我们都起了床,波动中透着负疚,尽管我们没做错任何事,只是整晚躺在硬地上,听其他人呼吸的古怪声响,还有偶尔动弹时发出的细微响动。我观察克伦莉,为她担心,想要保护她,尽管这想法很是鲁莽,我连危险是什么都不知道。她跟盖勒特对话时傲然挺立,像是他们中的一员。我隐知到她的紧张情绪,就像一条濒临破裂的断层线。
他们在花园小屋外面,距离有十五英尺,但我听到盖勒特的声音提高过一会儿:“这样荒唐的行为你还打算继续多久?非要在一个破棚子里睡觉?”克伦莉冷静地反问:“你有意见吗?”
盖勒特是引导员中间级别最高的一个。他也是最残忍的。我们并不认为他存心作恶。看上去,他只是不相信我们会感受到残忍行为。我们是机器的谐调者;我们本身也必须被谐调成对项目最有利的状态。如果这个过程有时会导致痛苦、恐惧或者退役到荆棘丛……也纯属偶然。
我们一直想知道,盖勒特本人有没有在正常情况下。他有的,我看出了这一点,当他向后退开,一脸受伤的表情,就像克伦莉的话对他造成了严重打击。“我一直真心待你。”他说,声音已经在打颤。
“而我也心存感激。”克伦莉的语调没有一丝变化,脸上也没有一块肌肉动过。她的样子和声音,前所未有的就像是我们中的一员。而且就像我们经常做的那样,她和盖勒特正在进行的对话也跟嘴里说出的词句完全无关。我探查过,周围没有任何特别信号,除了他们的嗓音带来的轻微颤动。但是。
盖勒特盯着克伦莉。然后,前者脸上的伤痛和愤怒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疲惫。他转身看着别处,冷冷地说:“今天我需要你返回实验室。子网又一次出现了波动。”
克伦莉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眉头微皱:“之前可是说过,我有三天时间的。”
“地质魔法学研究的优先级高于你的休闲计划,克伦莉。”盖勒特扫了一眼我和其他人聚集的小屋,发现我在盯着他看。我没有避开视线,主要是被他的痛苦迷住,没想到要掩饰。有一会儿,他显得很尴尬,然后就是生气。他对克伦莉说,语调里带着惯常的不耐烦:“基地之外,生物魔法学家只能做远程扫描,但他们说,他们实际上已经侦测到谐调者网络上出现了有趣的整流现象。不管你在对他们做什么,显然并不完全是浪费时间。我带他们去你原计划中的地方,然后你就可以回基地了。”
她转身看我们。看我。我的思想家。
“这次行程应该很简单,”她对盖勒特说,同时看的却是我,“他们需要看到本地的引擎组件。”
“紫石英组件?”盖勒特瞪着她,“他们一直生活在它的阴影里,一直都能看到它。这会有什么用?”
“他们还没有见过接口。他们需要完整地理解组件的生长过程——而不仅仅是通晓理论。”突然之间,克伦莉转身不再看我,也不再看盖勒特,径直走向那座大房子。“你只要带他们看看那个,然后就可以把他们带回基地,之后就不必再管。”
我完全清楚克伦莉为什么用这样不耐烦的语调说这番话,也知道她离开前为什么不肯道别。这正是我们每个人都做过的事,当我们不得不眼看着或者隐知到我们网络中的另外一个人在受罚;我们装作不在乎。(特鲁瓦。你现在的歌声单调,但并未沉寂。你歌唱的地方现在在哪里?)这样会缩短所有人痛苦的时间,也让引导员不会随即注意到下一个,迁怒于人。理解这个,跟目送她离去却毫无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这之后,引导员盖勒特的情绪相当糟糕。他命令我们带上自己的东西,准备出发。我们什么都没有,尽管我们中的有些成员需要在离开之前排泄,而且所有成员都需要食物和水。他让需要排便的人使用克伦莉的小卫生间,或者使用园子后面的枯叶堆(我是后面这组的一员;这样蹲便感觉很奇怪,但也是非常开眼界的经历),然后告诉我们无视饥饿和焦渴,直接出发,所以我们照办了。他让我们走得很快,尽管我们的腿比他的短,而且昨天一直走路,现在还酸痛。我们看到他召来的直运兽,松了一口气,车子来了,我们就可以坐上去,被运送到城镇中央。
其他引导员跟我们和盖勒特同车前往。他们总是跟盖勒特谈话,不理会我们;盖勒特的回答很简短,仅用一个词。他们问他的,主要是克伦莉的事——她是否一直这样难缠?在他看来,这是不是基因改造工程的意外缺陷?为什么他要允许克伦莉参与这件工程,既然从实质上说,她只是一件过期的设计原型而已。
“因为迄今为止她提出的全部建议都是对的。”盖勒特冷冷地说,在第三次被问到这类问题时,“毕竟,这也正是我们开发谐调者的原因。如果没有他们,地府引擎还将需要七十年的调试时间,才能进行第一次试运行。当一台机器的感应元件能够精确地告诉你故障何在,如何提高系统整体运行效率时,不去注意这些建议,就太愚蠢了。”
这番话似乎满足了他们,于是他们不再打扰盖勒特,继续互相聊天儿。我当时坐在引导员盖勒特附近。我发觉,其他引导员的藐视真的增加了他的焦虑,让怒火从他的皮肤表面放射出来,就像夜幕降临后很久,岩石还会辐射出来自阳光的热量。引导员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有着奇特的运作机制;我们尽可能地做出过归纳,但从未真正理解。不过现在,得益于克伦莉的解释,我想起盖勒特具有不受欢迎的血统。我们是被制造成现在的模样,而他却是天生就有苍白的皮肤和冰白的眼眸——尼斯人常见的特征。他不是尼斯人;尼斯人已经灭绝了。世上还有其他种族——锡尔-阿纳吉斯特世界的种族,同样具有苍白的皮肤。但那双眼睛表明:在他家族历史中的某个时间点——肯定很久远,否则他不会得到受教育、获得医护保障,以及身居要职的机会——曾经有人跟尼斯族人一起生育过后代。也许没有;那特征也有可能是纯偶然的基因突变,致使隐性特征得到了显现。但是看起来,没有人相信这种可能。
就是因为这个,尽管盖勒特工作更努力,比任何人花在基地的时间都要多,而且身为主管,其他引导员却没有给他应得的尊重。如果他没有将自己遭遇的不幸发泄在我们身上过,我会同情他。就现在来讲,我惧怕他。我一直都怕他。但为了克伦莉,我决定要勇敢些。
“你为什么生她的气呀?”我问。我的声音很轻,在直运兽嗡嗡的代谢噪声里很难听清。仅有少数其他引导员察觉到我在说话。没有一个人在乎。我选择的开口时机很好。
盖勒特吃了一惊,然后瞪着我看,就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我一样:“什么?”
“克伦莉。”我转过视线跟他对视,尽管这么久以来,我们已经知道引导员们不喜欢这样。他们认为眼神接触意味着挑战。但当我们回避他们视线的时候,他们又会更加轻视我们,我在这个瞬间不想被轻视。我想让他感觉到这次对话的分量,尽管他虚弱又原始的隐知盘不会告诉他,我的嫉妒和反感已经让城里的水温表上升两度之多。
他瞪着我。我平静地回望他。我感觉到网络中的紧张情绪。其他同伴当然已经察觉到引导员们无视的变化,突然都开始为我担心……但我几乎无暇顾及他们的关切,因为我突然发现大家都发生了变化。盖勒特是对的:我们的确在变,在变复杂,我们对外界的影响力在加强,这都是克伦莉带我们见识到的东西带来的结果。这是提高吗?我当时还不确定。暂时的表现,就是在此前大家立场一致的地方,我们的意见却出现了分歧。雷瓦和婕娃很生气,因为在这次冒险行动之前,我没有征求大家同意——而这份鲁莽,就是我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毕尼娃和塞莱娃更不理智,她们不满的对象是克伦莉,因为她对我有那种奇特的影响。达什娃已经受够了我们所有人,只想回家。在愤怒之下,婕娃既为我担心,又同情着我,因为我觉得她能理解,我的莽撞是另外某种东西带来的症状。我已经断定自己是陷入了爱情,但爱情是一处让人痛苦的岩浆热点,在我内心深处翻涌,把原本稳定的地方搅得一团糟,我并不喜欢这感觉。毕竟我曾经相信,自己是一个伟大文明创造出来的,最精细的一件工具。现在却得知,我只是被一帮做贼心虚的匪帮攒在一起的错误成果,诞生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害怕自己的平庸。我不知自己该有怎样的感觉,除了鲁莽冲动。
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对盖勒特生气,没有人怪他是那么危险的一个人,连聊天儿都不行。这很不正常。
最后,盖勒特说:“你凭什么就觉得我对克伦莉生气了呢?”我张开嘴巴,想要指出他身体紧绷的程度,他脸上的样子,但他已经抢先发出表示不快的声音。“算了。我知道你们的信息处理机制。”他叹了口气,“而且我感觉,你的判断是对的。”
我绝对是对的,但我还没蠢到那种程度,会迫使他面对不甘心面对的现实。“你想让她住在你的房子里。”直到那天上午的对话之前,我都不能确定那是盖勒特的房子。但我早应该猜到的;那里的气味就像他。我们所有人,都不善于利用隐知盘之外的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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