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纸侨批万重山
汕头是个美丽的侨乡,南澳夕照的踏岸听涛、齿有余香的潮汕佳肴、醇味四溢的工夫茶、红色遗址的惊心动魄,还有绵长古音、千年古井、绕梁潮戏、沧桑老街……哦,还有动人心扉的汕头市花凤凰花,夏季盛开时花朵灿如红霞,动人心扉。当然,还有举世闻名的《世界记忆名录》:侨批档案——海外华侨银信。全世界近200项文献遗产入选名录中,中国有11项入选,侨批档案与《黄帝内经》、甲骨文、清代内阁秘档、纳西东巴古籍等,名列灿烂的文献遗产之列,这是中华民族文献遗产的骄傲。侨批档案在中华文献遗产中出现最晚(从清代中叶至20世纪70年代),而纯粹是民间自发而形成的文献档案,但它的人文情韵最醇厚、最感人、最催人泪下。
侨批,实则是信,福建方信将“信”读成“批”。广东粤语系则称“银信”。简而言之即是海外华侨通过民间渠道汇寄到国内的汇款及家书,是“信、汇”合一的极为特殊的邮传载体,不仅仅是沟通亲情的纽带,且内容亦极其丰富,涉及广东潮汕、福建、海南侨乡与世界各地的政治、文化、商贸、交通、邮递、金融、汇兑、民俗等种种信息,可以说研究侨批已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
汕头有开埠文化陈列馆、汕头侨批文物馆,对我这个从未去过汕头的人来说,何止是一座人间富矿。仰读一件件侨批,令人过目深刻而感受到心灵的震撼,那是“家书抵万金”的潸然之泪,那是“千里共婵娟”的沛然之情。海邦传乡音,叮咛复叮咛,真是纸短情长,镂心刻骨。
汕头自唐、宋时,即是海上贸易的重要出海港湾。自1860年起,汕头在西方列强高压下被迫开埠,汕头人本来就生活在农田稀薄的恶劣环境下,加上人口增长,汕头人开始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去谋生打拼,汕头人称之为“过番”,“过番”者被称为“番客”,汇款家信则被称为“番批”,也称“平安批”。汕头媒体采访我谈感想,我撮其要云:仅存于世的16万件侨批,是珍贵的世界人类遗产,只有中国人才如此含辛茹苦,胼手胝足,打拼苦干。
侨批中的字字句句,有桑梓之思,有血中之泪。须知移民心怀赡养眷属之愿,长怀致富还乡之望,但因其大多来自社会底层,背井离乡无依无靠,只能出卖廉价劳力,备受歧视,备尝艰辛,只能从事苦工、小食担、菜贩等底层行业。侨批中的艰难、情挚、守信、执着、眷恋家山、聚力宗族,世所罕匹,侨批就是一部“番客”的打拼史、辛酸史。
有一封侨批,内夹一张笺纸,满纸用毛笔只写了一个大大的“难”字,这一个难字,蕴含着出洋谋生人多少辛酸艰辛?左侧几行小字写了一首七言诗:“迢迢家乡去路遥,断肠暮暮与朝朝。风光梓里成虚梦,惆怅何时始得消。”那墨迹几番勾改,字里行间对故乡亲人的思恋嘘拂而来!
还有一封侨批,居然写了3000多字,那渖渖墨迹,倾诉着何等切肤的思乡之情和骨肉眷恋?“无双毕竟是家山”,背负不平等的“契约”的“番客”,为了挣脱贫苦横海远渡去闯荡,会时时眺望万顷波涛之外的家山故园吧?侨批中出现的“目汁”(眼泪)一词,是多少“番客”脸庞上的流淌之物?侨批中更有无数的词汇是“凭君一语报平安”的“平安”,要不然侨批怎么又被称为“平安批”呢?那是批中触目可见对祖辈、父母、兄弟、妻儿的叩问、萦系,报一声“平安”,字字千钧,字字深情,以慰无尽亲人的引颈思念!
后期侨批“封”“信”的右上角和左下角,往往会钤上图章,多“吉祥语”,诸如“如意”“吉庆”“福星”“吉星”“顺风得利”等。图章不仅印证着“封”“信”的完整一致,确保银信真实,还流露出浓浓的思亲情感!其中一枚图章更令我久久凝眸,那是一句诗:“一封书寄万重山”,真是令人生发无限感慨!这7个字凝缩着对亲人故乡的几多情愫,情溢乎词的游子心境更令人读之凄然。
固然,十数万的侨批每使观者百转沉思、扼腕叹息,但我们也不要忘了,在无数侨批飞过重洋峻岭时,背后还有海内外无数的人们为之付出辛勤的汗水。
“批脚”,是不该遗忘的一群人。最早是“水客”,19世纪30年代,为适应不断激增的侨批递送,潮汕地区开始出现批局以及银号、商号承办的侨批行业,与南洋批局形成链条主流,与“水客”
业并存。批局会雇用侨批派送员(“批脚”),将侨批与款项送达千家万户。“批脚”们家境贫寒,生计艰难,每天要行脚百里,无论风雨交加和酷日暴晒,遇山而上,遇河而渡,每次要分送上百封侨批,尤其是货币贬值时,更要担负数十斤款币,踉踉跄跄,日出而行,入夜乃归。而“批脚”的酬劳仅为两斤大米或一元国币!连山间盗匪遇见这些衣衫褴褛、赤膊墨面,担着款项的“批脚”,也不会拔刀抢劫,而会两面散开,让“批脚”们鱼贯而过!
更令人叹绝的是,“批脚”们尽管度日艰辛,但多少年来,从未发生过一次侵吞批款或遗失侨批!这是怎样的奇迹啊!侨批业和“批脚”们的立业之本是“诚信”,正是永不改变的诚信,让每一封侨批、每一笔款项,历经千辛万苦,分毫未损地送到翘首以盼的游子亲人手中!
甚至有一家几代人从事侨批派送。汕头市澄海区隆都镇堤兜村潘得敖家,从他祖父、父亲和他三兄弟,三代“批脚”,皆服务于1906年开业的潘合利银信局。这是一家大型批局,在泰国设本号,接收批信,在汕头设中转本号,并与汕头的马德发、光益裕、有信、裕益、永安等批局联号。潘家兄弟回忆,送批时,汇款与信件包在潮汕特有的水布里,紧紧缠在腰间。后改为“批袋”(布袋)背负,从早至夜,完全靠双腿,送到百里之外的侨眷手中,再将眷属回批送回批局,再由批局发往泰国、新加坡、越南等国和中国香港地区。祖孙三代,周而复始,风雨无阻,按时送收。20世纪40年代,国币贬值,要肩挑几十斤重的纸币奔波百里,一元国币脚费,外加几角钱渡河、饭食补贴,微薄的报酬不曾改变三代人对诚信的执着坚守,在他们传递的不可计数的批信款项,无一件一项遗失!
这是怎样的精神力量?
汕头还出过一个罕见的女“批脚”庄雪卿,做木工的丈夫本是送批人,但后来批局规定送批人不能从事两种工作,为补贴家用,庄雪卿担负起了丈夫的工作。她送批一丝不苟,多年失联传到国内的侨批,也能千方百计寻觅到家属。她严格执行国家对侨眷汇款的保密规定,从不泄露,因此极受侨眷信赖。她赶上了好时光,批局和分批由国家银行统一管理后,“批脚”也成为银行职工。庄雪卿学会骑自行车,再也不用双脚行走送侨汇了。1982年,她从银行退休安享晚年。
除了送批人,还有写批人,也非常值得崇敬。写批人也将诚信立为宗旨,如潮汕地区如雷贯耳的“写批洪”洪铭通,就是广大写批人的真实写照和代表人物。他为侨眷写回批达50余年,直到2005年逝世。他写回批,边听口述边撰写,行文通俗易懂,念来顺口,依据《潮汕十五音》,那充溢着俚语乡音的白话文,无不使海外游子倍感亲切,诵回批如闻亲人语,见回批恍然归故乡。人们都愿找他写回批,因为“写批洪”就是一道忠厚诚信的金字招牌。他淡利轻财,生人问资费,总是一声“随送”。很多为寻觅异国亲人者,将信寄附他人回批中,洪铭通概不收取资费。他还立有“四不写”
规矩,即银钱数条不清者;夸大儿孙不肖引以同情而求多寄银者;伤天害理唆间人家孬话者;有辱国格、装穷叫苦者,这四类概不为写回批。改革开放后,不少华侨回国探亲,还会到樟林元通街去探望洪铭通,感谢他写的回批使游子铭记终生的温情。
海内外批局、“批脚”、写批人的笃诚守信,也感动着侨眷和家乡父老,他们用相濡以沫的温情来回报。“批脚”夜里回不去,他们会挽留住宿,吃完早饭再上路。还有一个孩子在一家饭馆包月,但父亲批款一月一到,无论早晚,饭馆老板从不计较。诚信带来的重然诺,重温情,让海外游子和家乡父老的魂牵梦萦连绵不断,脉脉相依!
令人感动的是,侨批不仅仅是桑梓之思、亲情眷恋的信物,还洋溢着家国之情和肝胆大义,那是因为抗日战争烽火的映照,侨批也焕发出新的光彩!抗日战争中的侨批,常可见印有“抗战必胜”“还我河山”等标语,表达出海外游子与家乡亲人互相鼓励的信念!潮籍旅泰青年侨领苏君谦等三人,为支援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捐出国币200元。不同寻常纸批,这是以“口批”(寄批人与批局口头约定)交泰国增顺批局,再交最可信任的“批脚”,凭代号与密码到汕头联号银庄取款,几经转送,最终安全到达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接到执款后,为示尊重,周恩来、叶剑英、潘汉年、廖承志联名给苏君谦等三人写“回批”,对其爱国热忱“殊堪钦敬”,盼望他们在泰国“鼓励彼方青年前来(抗大)学习抗日知识”。这个感人的故事,体现了潮籍华侨青年和潮帮侨批局,通过“口批”支援抗战的笃诚和大义!
十多万件侨批,每一件一定都会有一个家国故事。余思未绝,故于观瞻侨批文物馆后,于车途赋诗一首抒慨:红头船上过番客,
万纸侨批万重山。
纵有汪洋隔故梓,
目汁渖渖洇传笺。
其实,岂止是“一封书寄万重山”,那更是“万纸侨批万重山”,每一封侨批都会有凄怆的、温馨的、浓烈的、深沉的故事啊!
现在的汕头不仅是著名侨乡,还是国家经济特区,日新月异的速度让回乡的华侨目不暇接。自20世纪70年代,侨批统一由中国银行管理后,侨批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人们再也不会用侨批传递情感和汇款了,那已成为遥远的历史遗迹,只留下温情的记忆。当今,快捷的互联网、信用卡已成为人们沟通、融汇的新手段。
离开汕头时,凤凰花还未盛开,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后来汕头的朋友发来照片,看那已盛开的千万株花朵,团团簇簇,像燃烧的火焰般绽放,这是象征着侨批的故乡——汕头,会有更加美丽灿烂的未来吧?
蒙山雨
孟子的名言,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世人多知晓,而殊不知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登东山而小鲁”。东山者,又称“东蒙”,即今山东临沂之地的蒙山也,为鲁地第二高峰,称为“岱宗之亚”。泰岳我登临不止一次,而堪与泰岳相伯仲的蒙山却素昧平生。今夏有幸登临,一览蒙山,却是云雾渺渺,雨色潇潇,别有情愫。
古人雨中登山者绝少,查李白、杜甫、苏东坡等游蒙山的诗,大都是秋高览胜,晴空如洗,正好放眼四顾。或春日叠嶂树海,青翠欲滴,披襟解衣,养目怡情。苏东坡登临蒙山的诗句“不惊渤海桑田变,来看龟蒙漏泽春”,我不是考据家,看来也不是遇雨之作。古人有听雨之雅,也只可临轩,而非湿衣登临。清代康熙和乾隆皇帝,风雅自矜,跸痕所至,都写过赞美蒙山的诗,如康熙的《蒙阴晓雪》、乾隆的《望蒙山雪色》,以万乘之尊,当然不会踏雪登山,何况诗题已明标“望”字。可见雪雨之季,不宜登高。
上午自北京登车前,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下午到蒙山,只见暮色沉沉,阴云欲雨,看天气预报,到达当日是“夜间阵雨”,明后日白天均是“小到中雨”。心中思忖,遇雨还能登山吗?友人热情为之洗尘,席间告之:此地遇数十年未有之大旱,农民盼雨望之如云霓。心中又有些惭愧,不禁口占了一首小诗:蒙山遥望笼阴云,
暮色轻樽先洗尘。
我欲登临犹惧雨,
农家引颈盼倾盆。
次日,果然雨色阑珊,在细雨中登临龟蒙。这是蒙山最高处,所以登上绝顶,摩挲千米断崖上的“蒙山极巅”碑,踌躇600年烟雨中的卧松,盘桓凝视观鲁台前的“孔子小鲁处”,固然“所处益高”,虽不闻弦歌四起,却也“所见益大”——雾色苍茫,混沌环绕,不辨青山妩媚,不辨九州巍然。雨色如帘遮望眼,蒙山沂水可见乎哉?孔夫子当年据说不止一次登临,未曾记载他遇雨而叹。他望见了千山万壑、云海低垂、天地一色、万物仰止,发出过哲理般的感叹吗?如果他是在雨倾如注或细雨潇潇中,会有何感慨?子登东山而小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在雨中呢?会怜悯“民生之多艰”吗?还是会欣喜雨润苍生?
雨,细细,人,徘徊;登高望远,情怀难止,雨中的蒙山,几许幽渺,几缕哲思,使人又生几许旷达、几多情怀。《蒙山文化丛书》的“编者寄语”说蒙山“兼有泰山之雄壮、黄山之秀美、华山之险峻、雁荡山之奇绝”,而雨中的蒙山原来还如此多情,蒙山的雨原来还蕴含如此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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