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略如何评价慕容玄恭其人?”
这算是在王猛折返奢延前,苻坚掷出的最后一个问题。由于潼关十里亭的和议无比顺利,秦国君臣间原本的计划亦随之发生了改变。大秦天王本人执意留在关东亲自处理崤山一战后的收尾工作,而吕光出身羌人贵族,则更适合代替自己回到长安稳定局势,顺便也要先行试探一下各路势力的反应与动作。至于王猛,可以借机回身去解决铁弗匈奴与刘卫辰那个“小贼”,为苻秦夺下千里牧场,尽早兑现许给天王,以及邓羌的“承诺”。
吃过大亏的大秦天王,终是派人仔细探查了几轮,再三确认过所有的燕骑均已东撤之后,才带着陌生的随从与护卫入林寻迹,以求能够了却大战之后的另一桩心愿。好在他的思绪清晰,仓皇逃匿间的记忆也都恢复得不错,只用了不到两日的光景,便寻到了当初救下自己一命的钟家宅舍。
山腰上的小院并未见太多变化,但院中之人却不见了踪影。苻坚在二进院落的各屋中兜兜转转了一圈,细细查看了各处木制的门窗床沿,未发现明显的斫砍磕碰的痕迹。这说明,并非是有败兵流寇,或是绿林强人曾来此劫舍掳人,同时,他坚信以慕容恪的气量,亦断然不至于乘怒株连。
“禀天王,山脚处确实寻到了集镇,然近来未查出有歇业的铺面。”
随着自己派出探查的士卒赶来回报,苻坚的眉头越聚越紧,沉思之际,他的指节不住地叩击着身侧的桌案,却又无意间沾起了一层浮灰——看来,这一家人已走了有些时日。难道说,钟氏父子便如此看不上大秦国,在从燕人处得知自己的身份后,便一刻也不耽搁,非要隐遁避走?
“去将集市上所有铺面的主家管事请上来,孤要挨个盘问。”
不过,随后呈至苻坚眼前的信笺便彻底打消了他再折腾下去的念头。
“萧墙斫剑戟,九州遍鍪盔。豪侠野下殁,布叟山中炊。君侯寻常有,勋翁不见归。不敢门庭市,且盼又春晖。”
“啊……”
裹带着血腥味的嘶喊与哀号又卷在一起冲进了男子的梦乡。也只有亲身上过战场,才切身体会到,人血弥漫的那股子味道,与自己往日里屠宰的禽畜是完全不同的。而这回,男子的视线依旧是在一片刀光剑影中乱晃,那些在后营中似曾相识的面孔竟再次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突然,一声脆响撕裂了周遭的一切,他那窜动的视角也跟着扬起了一个弧度,刺眼的光亮闪过,旋即又是天旋地转般翻动了几周。男子难得地静心一想,这似乎是自己的脑袋被利刃劈掉了,才会出现的奇妙感觉吧。
“扑通。”
坠地的震响与耳边的嗡鸣划过,他终于从这梦魇中惊醒过来。虽又是一番恐怖的体验,可此刻,在男子的脸上竟看不出一丝明显的情绪了。自从在那日,自己莫名其妙地壮起胆子,拎着剔骨用的尖刀,跟着皇甫大人冲杀至大营王帐前,与凶悍的秦军甲士搏命后,类似的回响,就已几番占据了自己的梦境。
男子起身后,先是伸手抓过床榻内侧的背囊,摸到了里面的物什还在,便才心满意足地去洗了把脸。相比于已然殒身于内营之中、只落下一笔恤金的匠人杂役们,自己绝对是靠着祖上的阴德,才能躺在这要价不菲的客房床榻上做着噩梦。正由双手捧水拍打的脑袋仍然完好地顶在脖颈上,同样,盛放在背囊深处的木盒中,被那几吊赏钱压在底下的官府文书,更是多少人舍了性命,都搏不到的家门基业。
“胡爷,今儿起得真早啊。”
这个在洛阳客店中滚身惊醒,并刚刚应付完上前搭讪的伙计的男子,正是燕军官商胡柴儿。在崤山一战后,九死一生的他,还是决定放弃如此危险的营生,并毅然投身干回老本行。而恰好,在跟随残存的大军进驻洛阳城后,曾经的邺城肉商竟被划定为了在内营救援太原王殿下的首功之人。虽说自己也一度怀疑过,能撞上这等幸事,乃是沾了“楚家兄弟”的光,可在大战之后,胡柴儿却再也没见到过皇甫真,以及那位在太原王身边担任亲卫的小兄弟。不过,接踵而至的赏赐,已足以成全他最为大胆的梦想,或许在不自知间,胡柴儿也置身了一次身居庙堂之人才特有的体验——用无数他人的鲜血,来浇铸自己的功成名就。
走出客店的男子在去往考察心仪店铺的路上,先在路边小摊上用食了一碗杂碎汤与两张面饼。心满意足后,又趁着没人在旁之际,再次拍了拍背囊——敦实的声响听得那叫一个舒心惬意。此刻的胡柴儿并不太介意钱财,否则也不会舍得在洛阳闹市的单间客房中常驻。手握余财的家族商人更为在意的是,凭借搏命赚来的勋功,能在洛阳城郊划得一块官府封赏的业田,特别是有了昨日到手的地契,以及建院筑堡的许可文书,他终于可以确信,胡氏一门,已经大步踏进了乡绅的行列。
男子在面摊上甩下几个大钱,刚刚伸了个懒腰,便听得身后一片嘈杂袭来,跟着所有人的目光一并扭头望去,竟是个规模庞大的娶亲仪仗正沿街而来。如此的热闹怎能不凑?胡柴儿顺着人潮挤在街旁,只需搭眼少许,便确信了这结亲的两家绝非一般的富户商贾。自前朝以来,各类仪仗所用的幡旗牲物与门第高低间都有着严格的讲究,自己在邺城时就已见识过不少,更何况是在这更为讲究的旧时帝都呢。
夹在一片喜庆喧嚣中,胡柴儿没有伸手去接那些从牛车上抛掷洒下的串串铜钱。偶得凌云之志的他,虽不认得这正招摇过市的是洛阳哪家高门豪强,却自知这辈子是没本事再为自家儿郎挣下这般颜面与排场了。不过,一股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已然在心底滋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城中置办好店铺,支起拿手的生意,再抓紧修宅筑院,请工雇佃……只要自家田庄一并经营了起来,就可以将家人从河北迁来。到那时,自家的儿郎便是乡绅之后,且儿郎的儿郎还有儿郎,只要胡氏一门无论囡伢都去识字读书,总有一朝,他们要为将做官,出人头地……而正从眼前划过的那般阔气日子,也总会到来。
锣鼓声、惊赞声、喝彩声,依次飘扬入阁,传进了街边楼肆的三层亭台之上。这场久违的喜庆与热闹,不只吸引了寻常百姓们的围观,同样也博得了宴席中人的关注。
慕容恪自打循着声响探到窗口,便久久停滞,未曾移步。而一同于楼中宴饮的僚属们,则是隐约察觉到殿下偶发的憨笑声后,就更不会去叨扰打断这段难得恬静的思绪了。于是,他便这样盯着喧闹的仪仗从眼底的街上浩荡涌过,心头虽弄不清到底是谁家办的婚事——论起辨识当地豪族,初来乍到的太原王还不及街上围聚的洛阳商贩百姓们——但能在此刻毫无顾忌地大摆喜庆,至少说明了城中人心思定,各家士族高门对渡河南下的新统治者亦算不上厌恶。这就足以让伫立在三楼俯瞰的慕容恪甚感欣慰。
此时,娶亲的队伍已行过大半,新人郎官与其胯下高头大马的背影缓缓飘去,这般景象,忽然就拽着慕容恪的心绪,在一片虚幻中徜徉起来。他仿佛在庆贺的人群中,看到了被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少时梦想,终于走进了现实。那还是在辽西的夜里与王聿徽推心诉说,自己一生所愿,乃是效仿名将先哲重振西域。于是,在他的眼中,郎官的喜庆红装换作了精美的铠甲,围观喝彩的商贩闲人变成了夹道而迎、箪食壶浆的胡汉百姓。这城,亦不再是洛阳了……轮台还是龟兹?慕容恪一时还无心计较,只因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尽皆聚于那面飘扬舒展的纛旗之上——“都护大将军”几个字,径直闯进了他的心间。再也无法抽身而出的太原王倾心确信,这时的天下已然一统。
直到那装扮各异的人群啸起了欢呼,慕容恪不自觉地随着声浪扫视过去,却一眼陷在了一张记忆犹新的面孔之上——那分明就是那日在崤山大营中,舞着剔骨的肉刀救援王帐的家伙。他随即忆起了自己曾勾准的勋功名册,忆起了未知生死的一串串名字,忆起了大营内外摞叠着的片片尸身。突然,慕容恪的眼前又是一眩,喜庆热闹的街景也跟着变了模样。映在眸中的,不再是凯旋的热烈,欢呼的人群,或高耸的帅帜,而是霎时化作了凄凉的断壁,横陈的枯骨,以及残破的旌旗。他拖着惊颤不止的眼皮扫视下去,却只在被抛石砸烂的街角找到了一骑活物。马鞍上的人僵硬地扭回头来,那仿佛就是自己的面孔——精致的铠甲布满了血渍,塌陷干瘪的脸庞尽显苍老,霜白的发髻凌乱枯槁。慕容恪虽不清楚那是年岁几何的自己,不过,随着心头最后的暖意消弭殆尽,他眼中的光亮也渐渐熄灭了。
在这一片终要归于尘埃的萧瑟中,权倾天下的太原王明白了,曾经的梦想与宏愿,哪怕终尽自己的余生也已不复实现的机会,更不要说在那虚幻的旅程中,还会涂炭多少生灵。
随后,这天与地,人与景,在慕容恪的眼中彻底破碎了……对于酷爱骑马驰骋,也为此摔断过牙的慕容垂来说,窝在憋屈不已的楼台座席中宴饮,简直就是彻骨的折磨。由此,他早早便躲到楼梯口旁侧,来回溜达着舒展筋骨,并且险些与疾步冲上来的小校撞个满怀。
“殿……殿下。”慌张的小校一抬头,霎时面露惊喜与崇拜的神色。
慕容垂固然仍是被述太后忌惮不已,在朝堂之上,除了悦绾外,也是难言还有什么牢靠盟友,但这并不妨碍大燕国的吴王殿下在军旅中享有极高的声望。
毕竟,他少年英雄征讨宇文部,又随军击破冉闵,远征敕勒,最近更是立马崤山,扬威四海。如果说,而今慕容恪在举国上下已似神明般的存在,那么慕容垂则成了那个凡人中代表胜利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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