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顺江而来的客船和饥渴的流民一样,摇摇晃晃地停靠在河街西码头。十七岁的水生为了跑反逃荒,随船也来到了春荒下的紫阳城。
码头上晃着的一大片人影,夹杂着许多流民,他们刚才躲在河街的各个角落,听到船靠岸的动静像饿狗一样扑了出来。
汉江比往年枯了一丈,岸边都是泡白了的石头,水草依然是枯黄地匍匐着,纤夫踩着水草往上走,一直走上码头的石头台阶,拢岸时舱底刮了河床,泥浆冒着泡泛出来。饥民们都跪下了,疯疯癫癫地哀求:“大爷赏一口吧!哪个好心的爷赏一口吧!”
船是揽载子,既能装货也能载人,中间有桅,船头上漆了鱼嘴和鱼眼。光头的水生用眼睛新奇地瞅女人屁股的时候,船上的跳板咚的一声砸在码头上。
船舷里也只有和水生一样的苦力和逃荒的人,都是为了生计才来到这里。一群群单薄瘦削、衣衫褴褛的流民,满眼都是迷茫。于是,码头上的饥民们突然改口了,他们叫:“亲爹!哪个善心的亲爹赏一口吃的吧!”
水生站起来,抓过包袱,跳下船。他拍了拍身上灰色佛衫上的灰尘,踏上码头,脚蹬草鞋抬步拾级而上。也许累了一天,水生的腿有些发软,轻飘无力。他一身半俗半僧的穿戴,像是还俗了的和尚云游化缘。
天色已暗,船上的客人已经散尽,船头上高高地挂着一只马灯,将客船的四周照得雪亮,船夫们立在船舷旁提水冲刷甲板。
风从江面上吹来,早春的晚风依然很冷,水生打着寒噤最后看了看身后江水在暮色中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江边传来“哼唷——嗨哟——哼唷——嗨哟”的号子声,预示着又有一艘货船或是客船由东向西逆江而来即将到岸。水生站在岸边,翠绿的江水映入眼帘,浑厚的号子轻轻拂抚着耳膜,形成一种新奇的魅力。为了抵御饥渴,他将五指并拢曲成勺状,舀起江水,喝了几口,感到一种怡然与舒畅。
水生穿过码头上杂乱的货包和人群,朝河街房子密集的地方走去。多日积聚的饥饿感让他步履蹒跚,他已经好几天没进食了。他一边走着一边将手伸到被包卷里掏着,手指触到一些颗粒状的松软东西,他把它们掏出来塞进嘴里嚼着,生出了一些苦涩的味道。
那是一撮茶的味道,是水生从鸿恩寺带出的晒青茶,嚼到最后,满口回甘。水生慢慢地进入西关道一条青石板路面的街巷里,从一些居家窗户里映出的阑珊而又昏黄的灯光剪出了某些房屋和树木的轮廓。河街北面的街巷是贫穷而又简洁的地方,空气中飘逸着缕缕烟火气息,除了从码头传来的嘈杂声,街上人迹稀少,一片寂静。水生从石板巷走到一个街口站住了,他看见坐落在红灯笼灿烂绚丽的光晕里的一个烟馆,门前挤满了老人、妇女、小孩混杂的要饭花子,一个好心的客人刚出门就随手向他们撒了一捧麻钱,清脆的落地声引得他们循声哄抢。水生本能地加入了抢钱的队伍。突然自己干瘦结实的屁股就挨了重重的一脚,轻飘飘的身子如倒地的木桶在地上滚了几圈。还没待他回过神,就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人吼骂道:“你们这群叫花子,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是你们随意要饭的吗?
都快滚,不然就再挨四爷一扫腿!”
用扫腿踢水生的男人是福源烟馆赖四,模样贪婪凶恶,那双结实的大腿如此有力,显然是顿顿吃了饱饭蓄积起来的。水生没有顾及自己屁股的痛,立刻随着一群叫花子退缩到一边。一个大胆又充满愤怒的童音回骂道:“你个舅子的,好意思和我们抢几文麻钱?”
“有娘生无娘教的花子,还敢挑衅你四爷,看我不扭断你的脑壳。”赖四说着就冲上来了。那个小孩见势不妙,一边拔腿跑一边骂。水生害怕四爷把自己当作同伙,也随之拔腿奔逃。身后那张十分凶恶的脸紧随其后,令水生慌不择路,甚至不敢停歇一下,一路跑到江边,才发现自己早已摆脱了四爷的追赶。水生看见了林立的船桅和桅灯,黑压压的楸子帆船、老鸦帆船、梭子船、摆江船、五板子渡船泊在江岸码头上,整个码头沉寂在水雾中。水生停下来,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一边冷静地打量着夜幕笼罩下的码头,一边惊魂未定地寻找行走的方向。他遇到一个脚夫,便问这是啥地方,脚夫说是泗王庙。
远方有争食的狗叫声传来,水生触景生情,仿佛自己也成了饥饿的流浪狗。是啊,所有离乡讨生活的人不都是游荡的饿狗吗?走到哪里讨要到哪里,睡到哪里,都是一脸倦怠。这样一条饥饿得快要疯了的狗,只能找到岸边的破船过夜。
黎明时分水生梦见了宦姑滩鸿恩寺,去年秋天白纱娘(茶叶害虫)不到一个月,便摧毁了汉江两岸的茶林。白纱娘静伏于叶背或爬行于枝叶间,刺吸汁液,病害叶便形成许多密集的白色斑点,远看茶园一片灰白。
为了防治虫害,只能对茶丛重度修剪,从茶树的根部彻底剪除灰白的枝叶并将其烧毁,而这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春茶减产。虫害让鸿恩寺赖以生存的五十亩禅茶毁于一旦,水生瞬间就变成没了主人的流浪狗。
江边码头已经开始忙碌。水生被嘈杂的声音惊醒,他双手揉了揉眼睛,看见一些陌生的“背脚子”,有的背驮麻布货包,有的肩扛船客卸下的货物,有的用背篼背着卸下船的米袋,有的用背架子背着盐包,从他身边匆匆经过。有许多船停靠在码头,许多人站在船上或码头的货堆上,叫喊着吆喝着。
水生在码头转悠了一会儿,看见一艘老鸦单桅木帆船的船舱里装满了茶担,几个光头的短衣男人正从船上卸麻布茶包。水生看着他们,新茶特有的清香使他怅然若失。水生问扛茶包的脚夫:“这是哪里的茶?”脚夫拍了拍手说:“不晓得,管它是哪里的茶,去年虫害让好多茶农砍了茶树,这茶来得不易。”水生从茶包裂开的口子抓了一把茶闻了闻说:“我老家上万亩茶园全让虫害坏掉,像这样的茶,不多了。”
碰到这样的年景,到处都一样,不是旱灾就是水灾,不是水灾就是虫灾。水生无奈地苦笑:“茶农一年到头全靠一点茶养家,可突然一场虫灾,全完了,好几年都得闹饥荒。”
一群脚夫扛着茶包,排成一队朝河街走。水生恍惚中紧跟其后,在人群、货摊和店铺的缝隙间钻来钻去。一路上水生又一次难挡饥饿,习惯性地把手里的茶塞进嘴里嚼咽起来。来到河街,水生看见密集破烂的房屋间耸立着古旧的泗王庙。庙的四角塔楼高出地面大约九丈的样子,色彩青灰,有鸟群在塔上飞来飞去,江风徐徐,风铃声格外清脆。这时扛茶的脚夫们已经停留在一间茶庄的门口,门檐上挂着绿底烫金牌匾,“天汉茶庄”四个字显得苍劲拙朴,但最打眼的是门前那把象征财源滚滚的四季流水天壶。扛茶包的吆喝着:“卸茶啰!”
天汉茶庄的少奶奶采青正坐在干茶铺柜台上修剪一盆洁白如脂名叫雪塔的茶花。身着湖蓝色旗袍的她,云髻高绾,一身素雅,修长纤细的脖子举着一张玉瓷般的瓜子脸,配上梳理齐整的额头桃心刘海,显得十分优雅。她不时关注着茶庄的门外,富贵雍容之气顿时让人不得不多看几眼。
坐在干茶铺柜台前看柜的管家常季清麻溜地拨弄算盘珠子,偶尔欣赏一下茶花。在水茶馆楼上的茶室里,壶把式正在为乾文沏茶。乾文倚窗而立,一身石青色立领直身对襟袍衫,外罩一绛紫色马甲,赶时髦的三分头,油亮齐整。原本周正的国字脸被大烟销蚀得极为清瘦,颧骨突兀,显露出三分苍白七分单薄,兴味索然地俯视着街道上忙碌的人群。见常管家进了茶楼,他说:“常叔,我一直想把茶楼改造一下,可爹不同意,我想请你给爹说说,你的意见爹能听得进去。”常管家却说:“我也不同意,你把茶楼的门槛砌得太高,普通的茶客就喝不起了,茶楼的市井烟火味也就没了。
老人没事来谝个闲传,充实、乐呵,这茶楼是最实惠的地方。”乾文不作声了。常管家又说:“老东家开茶馆那么多年,该赚几个他心里有数。真改成一杯千金的茶楼,单靠一杯清茶,能聚来一掷千金的客人吗?”
运茶工肩扛茶包依次进了天汉茶庄,他们穿过忙乱的店堂和通廊来到茶铺楼上,四间阁楼就是郑家储藏茶叶的仓库。这时郑老爷和管家常季清已经守在那里,嘴里不停地清点着,手顺势在每一只茶袋上捏一捏。运来的都是新茶,茶袋撞击后扬起的茶香弥漫四散。
郑少爷看见水生游走在茶包的周围,双手拾掇着地上残留的茶叶片子,把它们收集起来,用双手紧紧一握,又轻轻捧在鼻子上闻,这个动作重复了数次,一看这就是牙子客闻香验茶的架势。
扛来的新茶很快卸光了,运茶的脚夫们从掌柜那里领了工钱,拍拍身上的茶尘散去。水生仍然站在茶庄门外,脚下横着一堆破烂包袱。他朝里面张望着,神色有点奇怪,那张脸憔悴而不失英俊,枯裂的嘴唇好像受了惊似的张开着。郑少爷喝足了茶,总算从烟困的疲惫中生出精神来,瘦骨嶙峋的单薄身子从楼上茶室走下来,腰间银牌上垂挂着耳挖子、牙签等饰物叮当作响,走到门口饶有兴味地打量起水生:“你咋不走?你没领到工钱?”水生朝后退了一步,茫然地看着身子骨似乎还没有长大的郑少爷说:“不是。”郑少爷朝他扫了一眼问:“你不是扛茶的,是化缘的和尚?”
水生摇摇头说:“也不是。”他的视线越过郑少爷的肩头落在茶庄内——卖茶的伙计和买茶的人做着简单的交易,他不但跟明世禅师学过识字,也懂茶,一看“天汉茶庄”四个字,便问:“你们这里就是天汉茶庄啊?”郑少爷惊奇地问:“呵呵,你还识字?”水生说:“能认一些。”会识字的和尚,咋也不能与要饭联系上,于是郑少爷便诡谲地说:“你是想买茶还是想化缘?”水生说:“我看茶!”“你会看茶?”看茶辨茶是牙子客的本事,郑少爷发现这个没有戒疤标志的光头和尚脸色在阳光下泛着一种青灰,疑惑地问,“你是假和尚?而且脸还像死人一样难看,你要是有病就莫站这儿,茶易染。”水生哀求地看着少爷说:“我没病,只是太饿了。有剩饭吗?我三天没吃东西了。”郑少爷懒懒地说:“管你是不是假和尚,你吃了赶快走,反正不吃也要喂猪喂狗的。”
郑少爷到后面厨房端了碗冷饭出来,看见他颓然坐在门外台阶上,走过去把饭碗递给他:“你快吃,吃了就走,你不晓得茶庄最忌讳要饭的进门?”水生抬起头看看那碗饭,沉默了一会儿,想保住自己的尊严,把饭碗打翻,但饥饿让他拒绝不了一碗剩饭的诱惑,接过饭碗就蹲在不远处的墙脚说:“我不是假和尚,也不是要饭的花子。”
买卖茶的人表情呆滞,没有谁注意蹲在墙脚大口吞饭的水生。他们把茶袋甩在肩上或提在手中,等待过秤,他们更关心茶的价格、条形和成色。这一年到处听到茶减产的消息,人们怀着焦虑和忧郁的心情把茶叶采摘后送到天汉茶坊,或者自己制成晒青毛茶卖给天汉茶庄。
西北茶客到来之前,天汉茶庄就先着手收购茶叶,一时间茶庄前茶农来卖毛茶的人就特别多。本身对经营茶这类事缺乏耐心和兴趣的郑少爷在柜台上帮忙,烟瘾又一次发作了,不时地扭过脸朝街上看。河街的情景在他看来总是暗淡乏味,那个半僧半俗男人没有走远,在郑少爷的视线里游移不定,在河街一带转来转去,像一只游荡寻食的饿狗,既可怜又让人讨厌。郑少爷带着某种好奇关注着捉摸不定的他:没有戒疤的光头,一身灰色的僧服,一张疲惫而年轻的脸,一双冷冷的发亮的眼睛,还散发出一丝丝幽深而神秘的渴望。他这样的眼神,让郑少爷想到了狼,让郑少爷更觉厌嫌。
天蒙蒙亮的时候郑德昌就起床了。郑老板咳嗽着走出屋子,然后穿过院子和通廊,到了店堂,看着伙计们把大门的铺板一块块卸下来,按编号摞在外面,预示着新的一天天汉茶庄的生意又将开张,心里就觉得茶叶买卖的兴旺日子越来越近了。周围的茶栈上已经出现了一些早来的西北茶客。
农历三月,汉水流域一场反时令的大雪,让河街积雪五寸,百花凋零。虽然这场雪在河街只一天就化为了春水,却让当年汉水流域的春茶雪上加霜,减收五成,一时茶价成倍地往上翻升,翻升的茶叶价格让茶商们心里翻腾。郑德昌尽量不去想这些不愉快的事,尽量多地囤积茶叶才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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