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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未雨绸缪（第1页）

回到天汉茶庄，郑德昌把常季清单独留了下来，说道：“季清，其实贾学正反对的理由也是我担心的。虽然商会同意替我们作保，但运茶入甘路途遥远，奔波辛苦，各种风险变数难以把控，倘若真的出现不测，会让我天汉茶庄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事你如何看？”季清说：“东家，所谓有利益自然就有风险。难道湖南茶不担心运送途中的风险吗？他们走的路程比我们还远不止三倍。紫阳茶在兰州茶市广受欢迎，比起这点风险，运茶入甘会让天汉茶庄获利丰厚，东家务必出去闯闯。”德昌微微一笑道：“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即便是死，那也要死个明白，死得心甘情愿。这头一遭运茶入甘，我亲自跟你们去。”

离清明节还有十来天，天气一连晴了半个月，各地茶庄陆续开园。郑德昌亲自跟常季清去了瓦房茶山。站在山顶上，德昌将目光投向山坡谷底，投向季清身后的蜿蜒山路和层层茶田。一团团雾气正由谷底升起，慢慢沿山坡扩散，很快将山谷填满了。郑德昌看着薄雾下满眼翠绿的山坡茶丛，赞美道：“香芽嫩茶清心骨，此怀无处不超然，这地儿真是出茶的好地方啊！”季清附和着说：“是啊，这儿离县城不远，坐船半个时辰的事。”

瓦房店所产的茶为贡茶，每年进贡的白茶主要在天汉茶庄茶坊里生产。茶坊外边地势平坦，临江一片千亩宽阔沙洲，阳光充足，便于白茶的晾晒。有实力的茶庄大户都在河边买地建坊，茶坊、油坊、磨坊逐渐增加，随之形成了一条街。街道不长，分为上中下三段。油坊、磨坊建在瓦房沟里，用溪水冲刷水车作动力，牵动油坊、磨坊的石碾子加工香油、面粉、大米。沟口建有廊桥，是进出瓦房店的主要通道。

瓦房店茶园是天汉茶庄白茶生产核心区，但每年最多只能生产十五担细蔓子，要筹集一票五十一担茶，还得到其他茶区去收购。

为了确保第一次运茶入甘的茶叶品质，郑德昌亲自包船坐了半日去焕古隆盛魁茶庄茶园看茶。可是他跟季清刚到隆盛魁，就收到不好的消息——商会的银九月已经预付了订金。这预示着德昌想要再收购更多的细蔓子茶，就没有货源了。

隆盛魁茶庄世代种茶，给各路茶商提供毛茶，有时候也替外地茶商加工毛茶。李家老爷子李嘉寅把茶庄交给儿子李群江后，自己就回到焕古一门心思管护老茶园。

郑德昌得知银九月私下预付了订金，他和季清两人马上拜会了李嘉寅。李嘉寅不敢怠慢，直接将两人迎进了内厅接待。德昌说：“李老板，今年预付订金的事，我事先不知，所以想跟李老爷商量一下，这次收购我想再增加份额。”李嘉寅说：“按照历年的规矩，天汉茶庄预订的五担茶芽和十担毛尖已经替郑老板准备好了，咋突然要增加份额？”德昌说：“李老爷，这次我想收购十五担茶芽和二十担毛尖，请您老支持。”李嘉寅说：“这有点难办啊。”

看到李嘉寅一脸为难的样子，常季清沉不住气了：“李老爷，我们提前来订购茶芽和毛尖，而且不会少你一文钱，为何难办呢？”李嘉寅叹了口气说：“今年行情特殊，听说你要运茶入甘，其他茶商老板和掌柜担心货源吃紧，都来打招呼和预订茶芽和毛尖了。郑老板也知道我们隆盛魁茶园出产的茶芽有限，每年最多四十担，你们天汉茶庄是我们的老客户了，所以今年我特地留了五担茶芽给你，可是现在张口就要十五担，有点强人所难啊。”季清马上贴在德昌耳边轻声说道：“这茶芽和毛尖是我们打开兰州市场的敲门砖，倘若收购不到货，我们会出师不利啊。”德昌点点头，心中暗想：万事开头难，第一次运茶入甘，当然不能出闪失。想到这里，德昌正色道：“李老爷，你就实话跟我说，这十五担茶芽，你要啥条件才能够给我备齐？”李嘉寅面露难色，但是又不敢当面得罪德昌，只能叹息一声，说道：“十日之内付完全部货款，只有这样，我才能从没给订金的茶商老板那里调剂给你十担茶芽和十担毛尖。”德昌觉得原先都是先交货后付钱，这李嘉寅突然要求先付钱后交货，改变了交易方式，也就打乱了他原先的计划，便向李嘉寅诉苦道：“十日之内付完货款？这十担茶芽和十担的毛尖，少说也要近二百银，况且这么短时间，我上哪儿去筹钱呢？”李嘉寅连忙解释说道：“郑老板，银九月今年抢先预付订金，一来是怕你们把茶芽和毛尖全要了，她就无货可卖；二来她说这样做是为了保住商会的信誉，一旦你失败了，她好有一条退路。其他茶商老板虽然预订了茶芽和毛尖，但只有您郑老板提前付了货款，我才有理由回绝人家。”季清想了想，贴在德昌耳边轻声说道：“东家，要不我们去钱庄借？”德昌说：“紫阳钱庄的钱，哪儿有那么容易借到啊？且不说能否借到，紫阳能一次借那么多钱的钱庄也只有鑫隆钱庄。”季清见东家眉头紧锁，鼓励道：“东家，即便是头一程赚不了钱，只要起好步，后面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德昌说：“事已至此，也只能背水一战了。”季清说：“东家，这事我琢磨着，如果是我们自己借钱收购，然后运茶入甘，到时候赚的银子就不用跟其他人分成了。钱庄的钱虽然不好借，但也不是真的借不出来啊。”德昌跟季清耳语商量后，对李嘉寅说道：“既然李老爷这么爽快，那晚辈我就按照李老爷的意思去准备银子，希望到时候李老爷能够给我留足货源。另外五担茶芽和十担毛尖还能从哪里弄到货？”李嘉寅马上建议道：“那只有赶快到任河的麻柳坝、毛坝关坪山、盘厢河去看看，那里是传统的贡茶区，运气好的话，预订十几担茶应该不难。除此之外，你即使拿着银子也买不到货。郑老板，既然您大老远来了，吃了饭再走。”德昌起身说道：“时间紧，不劳烦了。十日之内，我定会带足银子过来，到时候李老爷可要说话算数了。”李嘉寅说：“一定一定！”

回到紫阳城后，郑德昌也不敢耽搁，和季清在泗王庙码头上了一条船去了瓦房店。瓦房店是茶叶的集散地，商贸发达，钱庄票号都有。德昌想要借钱，首先想到的就是鑫隆钱庄。钱庄老板金鑫厚是河口人，祖辈几代都在汉江流域开钱庄。德昌的祖父曾经跟鑫隆钱庄打过交道，算起来有五十多年的交情了。

来到瓦房店之后，郑德昌就跟常季清直接去了鑫隆钱庄。掌柜胡春宝听说他想要借钱，而且是一下子就要借五百两的大主顾，就命人招呼他里屋坐，然后带着一个算盘去后堂通知老板金鑫厚。金老板听了德昌的来意，始终面带微笑，一言不发。季清沉不住气问道：“金老板，借不借银子啊？”金鑫厚没有出声，胡春宝却笑着说：“钱庄开门当然要做生意，郑老板借钱可有抵押？”德昌中气十足地反问道：“用瓦房店的天汉茶坊抵押可行？”

金鑫厚知道郑家茶坊在瓦房店中街，仅茶坊位置的房产地皮都值数千两银子，就好奇地问道：“郑老板不至于抵押茶坊来借钱吧？”德昌笑着说道：“人有不测，马有失蹄，花开花落年年有，这有啥奇怪的？”金鑫厚说：“不怕风险吗？”德昌谢道：“多谢金老板提醒，富贵险中求嘛！”金鑫厚说：“不客气，利息四厘，如何？”德昌说：“好，四厘就四厘，只是我们想要尽快拿到银子。”金鑫厚说：“没问题，明日午时来取便是了。”德昌起身作揖道：“那就多谢了。”说完便离开了鑫隆钱庄。

第二日一大早，郑德昌就和常季清赶了第一趟客船向麻柳坝而去。

麻柳坝地处川陕交界的巴山深处，四周是峻峭高山，山下就是任河支流麻柳河冲积形成的坝子。这里良田肥沃，水源丰沛，气候温和湿润。坝子海拔偏低，日照充足，种的茶不但成熟早，而且生长的茶芽饱满肥嫩，是历朝历代的贡茶产地。

西周初期，任河还是一条无名河。西岐的一支任氏族人迁徙到此沿河而居，并建立起了任氏国，后被巴国吞并，其族人仍以任姓居留，这条养育着任氏族人的河流便有了任河的名字。

从紫阳沿任河逆流而上，坐船得一整天，稍有耽搁，就得摸黑赶夜路。最险的地方是木兰峡，山势险峻，怪石嶙峋，高耸入云，树荫蔽日，滩多浪急，是行船最为凶险的一段，也是景色最为奇秀的一段。为了行船安全，郑德昌和常季清不得不在毛坝关客栈歇息一宿，在关坪山覃家古茶树茶园采购了五担岩茶，第二天上午才赶到麻柳坝。麻柳坝最大的茶商是柳家茶坊柳贫川。柳贫川见到郑德昌带着常季清登门拜访，很是意外。柳家的茶历年都是经镇巴、西乡到汉中市场，很少顺任河到紫阳茶市交易。

当明白郑老板的目的后，他眉头一皱，双眼滴溜溜转着对二位察言观色一番，就大倒苦水，为难地说：“郑老板一行稀客，从前交道少，也没预留份额。再说，今年的茶年前就全被镇巴、西乡的茶商订购了，要从中调剂，实在困难。”追求利益最大化是商家的本分，德昌把对方的表现看在眼里，心里就明白柳老板是要坐地起价了，便恭维着说：“柳老板啥样的场面没见过，这就让你为难了？我要的货，在你手里随便一调，不就成了嘛！”柳贫川说：“看郑老板说的，给你的货，咋能随便！你要的茶芽和毛尖，确实紧张，突然增加的十几担茶，光从我的茶园采摘制作根本不够，只能增加人力，抓紧时间从其他散户茶农手上收购，成本就得翻番地涨，你让我咋向你开口嘛！要是再从老客户那儿扣减份额，就等于把他们给得罪了，且不说今年的损失，那往后的生意咋做？”常季清看了一下德昌的脸色，建议道：“如果柳老板真心做长远生意，老客户的损失和增加的成本，我们给你全包，不让你吃亏。你觉得可行，就开个价！”柳贫川眼见对方很快入了局，灵机一动，原本想一担茶抬价一两，瞬间就变成了二两，还一脸为难地说：“我也想和天汉茶庄长期打交道，借势拓展我们柳家的茶路，所以一担茶至少也得七两我才走得脱。而且我还得从老客户的份额里挤出一部分，再组织大量人力从散户茶农手里去收购，才能给你凑够这十几担茶。”

郑德昌原本觉得对方能见好就收，没想到对方一点也不爽快大气，而且把日常五两一担的价格猛抬到七两，斤斤计较不说，还看重眼前利，得失之间，柳贫川的格局就让德昌小看了，他就问道：“柳老板这价格大家都心知肚明，你让我不赚钱，还要赔钱，假如你是我，你觉得这样合适吗？”柳贫川无奈地说：“这增加的成本都是支付给采茶、收茶、制茶人的酬劳，到我这儿确实没赚头。你我都是第一次打交道，为了以后的生意，我再让点，六两五一担，这已经是最低价了。要不，你们再商量商量？”

常季清将德昌拉到一边低声说道：“我看人家已摸清了我们的底牌，再讨价还价是浪费时间，只要保证质量，配齐货量，这里的损失，从其他地方找。”德昌沉默了一会儿后点头同意，对柳贫川说：“多谢柳老板帮忙，就按你说的价格成交。十日后，你把货送到瓦房店。”柳贫川生意谈成，一脸高兴地吩咐伙计安排酒饭，季清忙谢道：“柳老板不必客气，时间紧，我们还得赶回去。”柳贫川两手一摊，说：“快中午了，哪儿还有客船啊，只能等到明早才能走。我让人把客房都给你们收拾好了，留下住一宿，好好喝几杯嘛。”德昌说：“谢谢柳老板美意，改日再叙，若有顺水船，烦请柳老板协调。”柳贫川突然一拍脑壳说：“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二位真要走，麻柳湾还有放排的，要是不嫌弃，我去招呼一声，让他们捎带一下。”季清谢道：“那好那好，烦请柳老板去支应一声，给你添麻烦了。”

来到河边，时当正午，在一处长满水草和一排苍古麻柳树的河湾里，已经静泊了一张张捆扎结实的木排，几个放排工正在抽烟，看样子他们午饭已经吃毕，正待出发。柳贫川见了，忙向排头上的年轻男子招呼道：“赶早不如赶巧，李排头，麻烦行个方便，捎带两位客人到县城。”

排头叫李德义，二十多岁的模样，枣红脸，满是青春气息，看架势已经是一个老到的放排人。排头是放排领头的，要站在木排最前面指挥，统管一切事务，此外木排上还有七八个人。排头见是柳老板打招呼，忙客气道：“柳老板呀，只要不嫌弃，这有啥麻烦的，放一百二十个心，保证安全送到！”德昌和季清忙向排头和其他人抱拳致谢：“给大家添麻烦了，各位以后到天汉茶楼喝茶管饱！”

排上最年长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其他都是青壮男人，赤膊短裤。见郑德昌两人来了，排头连忙上前将两人一个一个接上木排，提醒说：“老板当心，条件有限，两位凑合一下。虽没有客船舒坦，但跑得快，赶到县城，天不会黑的。”德昌客套道：“不碍事，不碍事。”排头一弓腰，双手紧握篙把，一声吼叫：“放排喽……哟嗬嗨……”

喊声在山谷回荡，惊得两岸灌木丛中的野鸟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之后，随着他又一声大喊，几个人一齐撑动篙子，十几张木排连成一线缓缓离开河岸，像一片片柳叶顺水漂流……两岸青山翠绿，清澈的水荡漾着一线幽蓝。当木排划出山谷，河面就变得宽阔起来，水更浅、更清，清澈得能看清水底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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