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吃早饭用的餐盘收拾掉以后,雷吉普便去了集市。回来时,他的身边还跟了一个人。从那羽毛般轻盈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倪尔君。她上楼来打开了我房间的门,朝我看了看:她的头发湿湿的,肯定是去游泳了。之后她便走了。直到我死,再也没有别人来过我的房间了。我躺在床上,聆听着这个世界。我先是听着倪尔君和法鲁克在楼下说话,不过后来海滩上那烦人的噪音越来越大,我压根儿就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无法入睡。简直就是地狱,塞拉哈亭,我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你所说的天堂降临人间了吗?你听,大家都一样,只要交上那些钱,谁都可以进来,脱掉身上的衣服,然后并排躺到一起,你听!为了让耳朵能清静一些,我起来关上了窗户和百叶窗。吃午饭吧,然后就午睡,忘掉一切,可我等了很久才吃上饭,雷吉普弄得有些迟了,听他说是因为参加一个渔夫的葬礼去了。午饭我也没有下楼吃,等我吃完,雷吉普收拾掉我的餐盘,关上房间的门便出去了。我躺在床上准备午睡。
母亲常说,午睡是最香的了。吃完午饭,然后做上几个美梦,那感觉简直太棒了。的确如此,我会出点汗,人也很放松,仿佛变轻了,就像一只小麻雀一样扑棱扑棱地飞起来了似的。然后我便会打开窗户,既为了换换屋里的空气,也为了让尼尚坦石花园里的绿枝条伸到房间里来带走我的梦。因为我经常觉得,在我醒来以后我的梦仍然还在继续着。等我死了以后可能也是这样的吧,我的思想还在房间里徘徊,在房间的物品中,在关得严严实实的百叶窗间,在桌子、床、墙壁和天花板的表面上来回游荡,要是有人轻轻地拉开房门,便会觉得仿佛在房间的空气中看到了我的思想。快关上门,别玷污了我纯洁的思想,别破坏了我的回忆,为了让你们在我这纯洁的思想面前感到羞愧,就让它永远留在这儿,留在这所寂静的房子里,像天使一样四处飘荡吧。不过,我知道那时他们会做些什么。啊,这些该死的孙子们,最小的那个,他曾经说过一次,这儿太破旧了,奶奶,我们把这儿推倒,然后盖栋楼吧。我知道,看到别人清白比他们自己泥足深陷还要让他们痛苦。
你也应该和我一样,打破那些被你视为“罪孽”的清规戒律,塞拉哈亭过去常说,你也和我一样,喝点酒,就喝一口,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吗?酒没有一点坏处,相反还有好处呢,它可以开启智慧。该死!法蒂玛,你就说一遍吧,一遍就够了,罪孽就算在你丈夫的身上,没有真主,法蒂玛,快说呀。该死!好吧,那你听好,在我的百科全书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你听我说,这是我刚刚写的,我这就把“B”字母中“科学”这一条简单地给你念一念——科学的源泉是实验……没有经过实验或者说不能通过实验得以验证的都不能算是科学……所有科学知识的判断依据就是这句话,而这句话一下子就把“真主是否存在”这个问题给排除在科学的范畴之外了……因为,这是一个无法通过实验得以验证的问题……本体论的那些观点只不过是些故弄玄虚的胡说八道罢了!……神不过是那些玄学家们的臆想……这样的话,太遗憾了,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主……哈哈哈!法蒂玛,你明白了吗?根本就没有你所谓的真主什么的!我要赶紧把这些知识宣传给大家!我可没有耐心等到百科全书完稿了再做这件事,我给印刷厂厂长写了一封信,让他马上把这些单独印出来。我还要把珠宝商阿夫拉姆给叫来,他认为,在这个重要的问题上我不能向你的小姐脾气妥协,你也不会乱发脾气的,我发誓,这些东西对国家是大有好处的,要是这些蠢货卖不掉它们的话,我决定了,我就去西尔凯吉,我自己去卖。你看着吧,人们会抢成一团的!我费尽心思,为了从那些法语书里找出这些东西,然后再用大家能够读懂的文字把它们给写出来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法蒂玛,你也是知道的!我真正关心的不是人们会不会看,法蒂玛,而是他们看了之后会怎么样。
不过谢天谢地,除了他自己,可能还有那个侏儒之外,再也没人看过他的那些令人作呕的谎言。这个鬼迷心窍的可怜虫把地狱形容得像美丽的天堂一样,他还苦苦地进行了祈祷,希望他所描绘的地狱能够马上降临人间,可惜,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看到过这些。
在塞拉哈亭发现“死亡”的秘密七个月之后,也就是在他死了三个月之后,当时多昂在凯马赫,正值隆冬时节,家里只有我和侏儒两个人。夜里飘着雪,坟上肯定已经积满了雪,正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打了个冷战,我想好好地暖和一下。我是因为受不了他嘴里的酒气才住到这个房间里来的,而我现在仍然独自一人坐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双脚冻得冰凉。房间里微弱的灯光让人心烦,风裹着雪花敲打着窗户,我并没有哭泣。我想暖和一下,便上了楼。塞拉哈亭活着的时候我从没去过他的房间,那时他房间里的脚步声总是不绝于耳,不过现在,我想,我可以进他的房间了。我轻轻地推开门,桌子上、沙发上、椅子上、抽屉里、书上面和书中间、地上、窗户上到处都是纸,划得横七竖八的纸。我打开炉门,把这些东西统统塞到了炉子里。我划了根火柴,扔了进去,哈,塞拉哈亭,要不了一会儿这些书报连同你的罪孽都将化为灰烬!等你的罪孽消失了,我的心慢慢地也就暖和了!我为之付出了毕生心血的作品啊,我可爱的罪孽啊!让我们看看这个魔鬼都写了些什么?我一边撕一边烧的时候也看了看,他在上面做了一些笔记:共和国是我们必需的国体……共和国有很多的种类……在这个问题上,德·帕瑟在他的书中……1342……报纸上说这个礼拜共和国已经在安卡拉成立了……很好……他们可别把它弄得跟他们自己一样。你得将达尔文的理论和《古兰经》进行对比,用一些连傻瓜都能理解的实例来说明科学的高明之处……地震,完全是一种地质现象,是地壳发生了震动……女人是男人的补充……她们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那种正常的女人,她们享受着上天赋予她们的欢乐,她们没有烦恼,没有伤痛,没有满腹的怨恨,她们很朴实。这种女人大多来自于下层社会……就像卢梭没娶进门的媳妇一样……她是个佣人,给卢梭生了六个孩子……第二种女人则是霸道、易怒和高傲的,她们迷信、冷酷,一点也不善解人意……就像玛丽·安图瓦奈特一样……这第二种女人太冷酷了,一点也不善解人意,所以很多学者、哲学家只好在下层社会的女人身上来寻找理解和爱情……卢梭的爱人是个佣人,歌德的爱人是个面包师的女儿,共产主义学者马克思的爱人也是家里面的佣人……她还替马克思生了个孩子呢……后来恩格斯将这件事承担了下来。他为什么会羞于承认呢?因为现实的生活……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因为他们冷酷的妻子,这些伟人忍受着他们本不该忍受的痛苦,忍受着煎熬。有些没有完成自己的著作,有些没有完成自己的哲学,还有些没有编完自己的百科全书就已经油尽灯枯了……而那些被法律和社会视为私生子的孩子们则过着另一种痛苦的生活!……看到白鹳的翅膀,我曾经想过,可以制造出一种像白鹳一样,没有尾巴和螺旋桨的飞艇吗?……飞机已经成了一种战争武器了……上周一个叫林白的家伙成功地飞跃了大西洋……二十二岁的时候……所有的国王都是笨蛋……联合主义分子们的傀儡雷沙特是最笨的一个……我们花园里的蜥蜴没读过达尔文,可和达尔文的理论一样它们能舍弃自己的尾巴,这不应被看做是一个奇迹,而应当看成是人类思维的胜利!要是我能够证明基督教加速了人类工业化的脚步,我就会这样写:我们必须放弃伊斯兰教,皈依基督……
我一边看一边憎恶地把这些东西往炉子里扔着,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暖和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也不知道往炉子里扔了多少,就在这时门打开了,我朝门口望去,原来是侏儒。他才十七岁,可他却说道:老夫人,您在干吗?难道不可惜吗?你给我闭嘴!这难道不是在造孽吗?我让你闭嘴!不是造孽吗?他还不住嘴!我的拐杖在哪儿?他闭上了嘴。还有其他的纸吗?你藏了什么没有?你这个侏儒老实告诉我,所有的都在这儿了吗?他不说话!这么说你藏了,侏儒,你不是他的儿子,你只是他的私生子,你没有权利得到任何东西,你明白吗?快把你藏的东西拿给我,我要把所有的纸都给烧了,你快给我拿来,瞧瞧,你还问我可不可惜。我的拐杖在哪儿?我朝他走过去。这个狡猾的小子,他赶紧跑下了楼。他在楼下喊道:我没藏什么,老夫人,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藏!好!我没吱声。半夜我突然闯进了他的房间,弄醒他,把他赶出了房间。我仔细地搜了搜他那弥漫着怪味的房间,连童床上的小褥子里都没有放过。没有别的纸了,确实没有。
可我还是害怕,他肯定藏了些什么,可能有一部分纸我没有注意到。也许多昂找到他父亲的私生子,拿到这些东西,然后把它给印了出来,因为他总来问我:妈妈,我父亲写的东西在哪儿?孩子,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还记得吗,他花了好多年时间写那些东西,妈妈,它们在哪儿?孩子,我听不清。亲爱的妈妈,我在说我父亲写了一半的百科全书。我听不清。那些东西没准很有价值,父亲为它们付出了毕生的心血,我很想看看,妈妈,快把它们给我。我听不清你说什么,孩子。也许我们可以如父亲所愿,找个地方把它出版出来,因为你瞧,又到“五·二七”[1]周年纪念了,大家都说军人又要发动政变了。我的多昂,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这次政变过后,没准凯末尔主义会再度兴起,我们至少可以把百科全书里一些有意思的部分给印出来。它们在哪儿,母亲你快找出来给我!我听不清。那些纸在哪儿,啊,真主啊!我找了,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只在洗衣房里找到了一些被扔在那儿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听不见。你干了些什么啊,妈妈,难道你把那些纸呀、书呀什么的都给扔了吗?我沉默不语。你把它们撕了,烧了,扔了,是吗?他哭了起来。过了会儿,他抱了个酒瓶儿。我也要写,我也要和父亲一样。瞧,一切都在朝着坏的方向发展,必须要做些什么来阻止这种恶化的趋势,来阻止这些愚蠢的行为。这些人也不是这么坏或是愚蠢,他们当中也有些好人,妈妈。上学的时候我就认识农业部长了,我们爱上了同一个女孩,不过我们的关系非常好,他比我低一年级,但我们都是田径队的。那时他是投铅球的,很胖,但他有颗钻石般纯真的心,现在我正在给他写一份长篇报告。现在的总参谋部第二参谋长,我在齐乐当县长助理的时候他还是个上尉。他是个好人,一直想为国家做些贡献。这篇报告我也要给他寄上一份。妈妈,你不知道,有太多不合理的事情了……好的,孩子,这些事情为什么要由你来承担呢?就算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也得负责,妈妈,至少我得坐到桌旁把它们写下来……你比你的父亲更可怜,比他还胆小!……不是的,妈妈,不是的,我要是胆小的话,我早就和他们同流合污了。我有机会当省长的,可我却到这儿来了,他们怎么对待那些可怜的农民,你知道吗?孩子,我不关心这些!他们在荒山野岭把他们给……你死去的父亲告诉我,关心是没有任何用的!他们把那些农民扔在那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老师……太遗憾了,我的多昂,我死去的父亲教给我的那些东西我没能教给你!每年为了能从他们的手里低价收购粮食……太遗憾了,孩子,我什么也不能给你!然后他们就把那些农民扔到了黑暗之中,妈妈……他还在说,我不听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心想,太奇怪了,就像是有人在说服他们,不让他们像其他人一样轻松地处理家庭和事业之间的关系!没准说服他们的那个家伙,现在正在看着我遭受痛苦,偷偷地在笑呢!我憎恶地看了看表。已经三点了,可我还是无法入睡,耳边全是海滩上传来的喧闹声。之后我想到了侏儒,害怕了起来。
也许,为了博取多昂的同情,他从乡下给多昂写信了。不过也可能是他父亲告诉他的。可除了自己写的东西,塞拉哈亭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似的。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多昂无缘无故地问起了他们:妈妈,雷吉普和伊斯玛依尔怎么走了?后来有一天他走了,等他一周后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稚气未脱的他们。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侏儒和一个瘸子!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把他们从乡下带到这儿来,他们来我们家干吗,我问道。他却说,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他们带来,他还把他们俩安排到侏儒现在的房间住了下来。后来,瘸子私吞了多昂让他卖钻石的钱,偷偷地溜走了,不过他并没走多远,每年去扫墓的时候,他们都会把他在山坡上的房子指给我看。我一直很想知道,侏儒为什么不走。他们说他之所以不走是因为他害羞,害怕和别人打交道。侏儒把我从家务和厨房里解救了出来,不过他也很烦人。多昂走了以后,我经常发现塞拉哈亭和侏儒两人躲在角落里聊天。塞拉哈亭说,孩子,你说说看,乡下的生活是怎样的,你吃了很多苦吗,他们让你做礼拜吗,你告诉我,你相信真主吗,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她的身上有我们民族的美德,不过太遗憾了,我必须要把这本百科全书写完。侏儒沉默不语,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逃回自己的房间,想把自己听到的这些话给忘掉,可我怎么也忘不掉: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她的身上有我们民族的美德,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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