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前的朝会,事情有些多,有些乱,有些发霉了的布料一样的纠缠不清。
先上奏的是祥瑞,从六皇女活着进京以来,全国各地像是敲了锣一样开始涌现出各种稀奇的事情。
某村某叟梦见神仙说“圣主将践祚,赐尔十载观太平”然后长出牙来啦,哪个地方的菊花早早就开啦,京城谁家天井里云雾缭绕生出五彩光辉啦,天上哪颗星星有什么变化啦……好像这个月份忽然成了最顺遂吉祥的月份。
考虑到出发去接皇女的马车不止一辆,活着回来的只有封赤练一个,这祥瑞里多少带了点血腥味。
太史局奏报的天象中规中矩,无非是见景星于中空,紫微光盛,只有一条吉祥话出奇些,是和绛山有关。
“监中见有五色云气出于绛山龙脉中,其上紫微星耀,云气作龙蛇之变。夫龙脉者,固龙也,鳞虫之长,逢吉时而蜕,去蛇形而化龙,正当此时。”
坐在高位上的封赤练轻轻向上奏的太史令歪了歪头,似乎很感兴趣这话。在底下等着她反应的太史令立刻前趋两步,为可能听不懂的准皇帝解释。
“绛山是龙脉,古书中有记载,山脉乃赤蛇之脊,绛山中神亦龙亦蛇。如今山升云气,是绛山神化龙的征兆,您龙潜绛山,而今将登大宝,正与此兆相合呀。”
封赤练眼前的珠串摇晃了一下,她轻笑出声。
“卿……喔,是太史令吗?这是卿观星望气所得吗?”
少女的嗓音很轻快,没什么压迫感,像是指着树上的一只玉带蝶问同行人那是什么。太史令心中一松,拱手下拜:“正是微臣所得。”
望气这门技术和观星不同,总得有一点玄妙的天赋才学得会。他并没有这种天赋,太史局中也没几个人能看得明白云气是如何变化,只有太史丞手下的一个灵台官不知为何懂得这观天之术,只是那人木讷得很,脑筋又死,平时一块石头一样缩在屋子里话都讲不利索。
这次她看到了云气,傻愣愣地报上去,他自然照单全收,说是自己看到的,反正她知道自己的功劳被强占了也没地上告不是?
“好,”封赤练轻轻拍了拍手,“我喜欢听这个,赏。”
太史令喜不自胜地退后了,朝臣们暗暗地交换着眼神。这新皇帝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冷不防被捧到高处去心中不安,想听些好话,又不懂得天威难测方是帝王之道的道理,至少现在她还好拿捏得很。
祥瑞说完,事情就杂了起来,也不中听了起来。
“殿下龙潜日久,坊间时有愚妇愚夫作流言妄语,百姓亦多不安,今践祚在即,实应大赦天下,昭告黎民,以显天家正统。”
新皇帝继位,大赦天下是固定流程,但考虑到前一句龙潜日久就有些变了味道。封赤练不是先帝下诏指定的继承人,只是诸多皇女中目前还活着且最合适的一个,说到底,她继位的可能性全来自于血缘。
可先帝认过她吗?若是认的话,怎么会把她丢在寺里这么多年问都不问一次?皇家玉牒上又怎么会连她的生父和名字都没记录?为了天下民心,她只能大赦天下,可这时候大赦天下,究竟是新帝仁慈,还是为了掩盖自己不清不楚的出身呢?
“荒唐。”杜流舸突然出声。
中书令面色一冷,眼光直戳向奏报那人,只一声荒唐就按死了所有人的低语与眼神交汇:“殿下潜居绛山,知民生艰辛,兼有圣人遗德,生大赦之心。尔等知意,照做就是,何用再提一次?市中愚妇愚夫之言,藐视圣上,尔等不加追责已是渎职,竟还要径直学来污染圣听,荒唐!”
知道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其余的闭嘴!
有十来颗脑袋低下去,满朝喏喏,杜流舸掸掸两袖,肃然起身合手向封赤练行礼:“臣身为中书省之首,御下不力,请殿下降罪。”
她一起身,剩下的三省长官只能都跟着站了起来,齐齐称罪。一时四相俯首,满朝噤声,终于有了些先帝在时的肃然。
封赤练向后靠了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杜中书令。她已经有些白发了,眼角的纹路不及眉心深,大概不怎么爱笑。
她骨相生得很好,少年时应当是线条锋利的美人,老来就多了几分高慢。此时此刻这张高慢的头颅在她面前低下,恭顺的眼睛不知道几真几假。
年轻面孔的帝王笑了起来:“卿忠正直言,何罪之有呢?”
杜流舸谢恩直身,近在侧旁的梁右相微不可查地瞥了她一眼。朝堂上没人注意到这个转瞬的细节,底下又开始磨磨唧唧地奏报。
不时有涉及到国库,六部的事情,封赤练便偏过头去看向杜流舸,眼神十足是个孺慕的学生看向保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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