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是这样想吗?”
“什么?”花盼春暂时和周公说了声等等,从梦中爬回现实,倦累地问。她刚刚没听清楚。
“严虑真的不是在嫌弃我吗?”花迎春有些茫然,努力回想着严虑那时的表情和口吻,想寻找到他温柔的蛛丝马迹——他当然不会有什么温柔似水的表情,她连想像都无法想像,太恶了。他明明皱着眉,仿佛她吃饼是犯了多大的罪过,说话时声音也沉沉的,离温柔还有好长好长一段距离,说出来的句子更不可能温柔——严虑永远都是一个跟温柔搭不上边的男人。
“我觉得……你不要太去思考他的言行举止比较好,他的话里涵意到底是好意恶意,你都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去钻研,别搁在心上,别反覆思量。”花盼春打断她的思绪,而且一开口就要花迎春将此时心头暗暗付念的东西全数抛掉。
“为什么?”
“你们已经离缘了。”恕她直言了,“还是你休掉他的。你知道他有多讨厌你吗?据说不久前他推掉一份工作,就因为那富商想在新造的园子里种迎春花,严虑说什么都不允,到最后严虑干脆不赚这笔——我说这番话不是想让你难过或仇视他,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已经不是他的妻,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高兴又怎么样?你难受又怎么样?你还抱持着奢望能与他二续前缘吗?”
花迎春脸色明显难看起来,她微微低着头,像即将凋谢的花朵,垂头丧气,摇了摇头。
“戏春说,近来有许多媒人上严府想替他做媒……我们都心知肚明,严虑是一个条件多好的男人。先不论他的外表,光谈他的好本领及万贯家财,便足以让多少闺女心仪,他要从中再挑一个合适他的妻子易如反掌,他根本没有必要再考虑一个曾经让他丢尽脸的女人。严虑可以再娶到一个娇俏美丽的荳蔻姑娘,十五、六岁如花一般的年岁,你呢,了不起找个死了妻子想续弦的老男人,一嫁进去就可能有四、五个孩子追着你叫后娘……不公平对不对?但这是事实。”哎呀,离题了,再导回来,“当然啦,我知道是你休了他,你也不稀罕他,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太在意他,不然你看起来好可怜。”
花迎春有好多话想反驳,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檀口动了动,想说她才不可怜;想说她一点也不在意严虑;想说严虑娶谁都不干她的事,而且她还会替那名新任严夫人流两滴眼泪,哀悼新任严夫人要面对冷脸严虑的弃妇命运——她明明不是哑巴,却在一瞬间失去言语。
“我甚至想说服你,尽早将孩子打掉。我们花家养得起一个孩子没错,可是为什么要养呢?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你又不爱孩子的爹,以后他要是问你:娘,为什么我没有爹?你要怎么说?说他爹是个混蛋,所以你休了他,然后他又问你:那你爱爹吗?你回他:我怎么可能爱他,叫他甭想了!——孩子不是在爱情下孕育的,他也很可怜呀。”花盼春自床上坐起身,拢拢披散的长发。“你如果想完全和严虑撇清关系,最不该存在的就是孩子。除非……你还抱着希望。”
“我……没有。”花迎春虚弱地否认。
“一个人生养孩子很可怕的,没人陪着,没丈夫在一旁呵疼着,再辛苦也没人分摊着,你如果没有很爱他,就不要为他做这么大的牺牲。趁孩子还没有很大,你考虑吧。”考虑打掉。
根本不用考虑,她要孩子!反正她任性惯了,做事从不问后果,她太短视了,只顾眼前,不顾将来。休掉严虑是如此,决定独立扶养孩子也是如此,她都是任性而鲁莽……她自己没深思过,却被妹妹说出了心事。
想完全和严虑撇清关系,最不该存在的就是孩子……她却好期待生养一个有着严虑的眼、严虑的眉、严虑的鼻、严虑的嘴、严虑的翻版的孩子。她在渴望什么,她自己心知肚明,心知肚明哪……
花盼春觉得自己真坏,好像一个在击碎大姐美梦的刽子手,可是看见大姐一遇到严虑就情绪起伏恁大,每句话每个字每个表情都绕着严虑打转,这太糟糕了,她真怕大姐还深深陷在泥淖里,更怕哪天严虑真另娶他人,大姐会承受不了打击。
“还是干脆告诉他孩子的存在,看看他会不会为了孩子而和你——”
“不要!”花迎春握拳大嚷,坚定地打断妹妹的假设。“他只会认了孩子,不会要我。我不要我的孩子叫别人娘!”
“姐,你挑了条很难走的路……”
“没关系,我不会害怕的。”
“可是在一旁看的人会害怕呀。”花盼春叹气。她这个大姐太勇往直前,根本就是横冲直撞了。
“我要去吃饭了。我好饿,心肝宝贝也好饿。”她什么都不要想了,反正第一步已经跨出去,只能继续往下走,停在原地裹足不前并不能改变任何情况。
“唉,该怎么办呢……”花盼春又无力地躺回软枕,闭起眼,不忍心看着大姐挺得好直的背脊。
太勇敢是好事吗?她开始要怀疑了……
严虑面前的大桌上摊着数张白纸,一旁蘸上墨的软毫搁在澄泥砚上,笔尖凝着豆大的墨珠子因为主人的闲置而缓缓滴入砚心墨池里,小小的涟漪在砚里成形、扩散,直至消失都没获得主人的留神。
他的黑眸落在白纸中央的一朵迎春花,那是昨天替花迎春解去发髻查看头伤时无意遗落下来的。花瓣因为离枝过久而逐渐半萎,原有的活力仿佛从花迎春身上离开之后就跟着消失,连香气也已经走味。
他应该是很嫌恶看到迎春花、嗅到迎春花,对它眼不见为净。从与花迎春离缘后,他真的非常痛恨迎春花,它开得越茂盛就越像在嘲弄他——可此时是怎么了?它不但出现在他眼前,而且还紧咬住他的所有视线。
“虑弟!”
门外的喊叫打断他的沉思,严虑不疾不徐地将白纸中央的迎春花收入掌心,左手作势拈拈右袖,不着痕迹地将它藏于袖中,他再拾眸,正好与跨进书房的长姐严云打照面。
严云年长严虑六岁,眉宇之间有着神似于严虑的倔气,日益丰腴的脸上仍带秀气及惊人美貌。她手里牵着一名莫约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严云裙后,眨巴着与严云同样水灿的大眼,当严虑扫向她时,她像惊弓之鸟般地藏回自个儿娘亲身后。
“月惟,怎么不叫人哪?”严云顶顶身后像只没断乳小猫的女儿。
“舅、舅舅。”谷月惟声若蚊蚋。
严虑淡淡思了声算是回应,眼神回到长姐严云脸上,无声询问她出现在娘家的原因。
“虑弟,云姐回来看你了,你有没有很感动?这种时候还是家人最好了,是不?只有家人会关心你、安慰你……云姐好担心你,你还好吗?没有藉酒浇愁吧?”严云在他身上嗅呀嗅。很好,没有酒味。她讨厌一遇到事就拿酒当水来麻痹自己的废物,严家不会有这种子孙的,呵。“来,云姐抱抱,你扑进云姐的怀里哭吧,不用强忍的——”严云张开双臂,不给严虑任何挣扎的机会就拿他当娃儿一样地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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