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前的小小意外很快被忽略。有杨昭在,吉温这个寿星兼东主反倒落了陪衬。宰相大人说要不拘礼数宾主尽欢,自然没人敢拘谨,至少要表现得落落大方些。只要他一个眼色,甚至不用找借口,敬酒的人就会自觉地干杯;倘若他去敬别人酒,当然更没有人会推辞,受宠若惊地连干三杯方显敬意。因此而灌倒了好几个,连吉温也被他敬酒敬到头重脚轻。杨昭自己酒量本就好,也没喝多少,眼神还清明,只双耳微微泛红。
菡玉酒量很浅,虽然有杨昭帮她挡着只喝了少许几杯,还是上了脸,双颊彤红,眼睛眯眯瞪瞪地睁不开。厅中弥漫着一股酒气,被暖炉一熏,热烘烘的,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趁着杨昭被几名官员围住,她悄悄退席,准备到外头转转透透气。
杨昭眼睛却尖得很,还是瞄见了,打断身旁人的话问:“你去哪里?”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向她看来,数道目光同时投在她身上,尤其是正中间的杨昭,目光带着洞悉的了然,让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原本只是些微的念头,在他的逼视下,竟仿佛成了心心念念的思量,让她不由地心虚起来。
“我去……更衣。”
他点点头,收回视线。其他几人相视一眼,都心知肚明,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方才的话题。
菡玉微恼,酒气上涌醉意愈浓,脚底下有些虚浮。勉强走出大厅,被外头冷风一吹,昏沉的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凉意从鼻端一直冲进胸腔,心口一阵翻搅。她急忙捂住嘴,奔进园中扶着一棵树,张嘴欲把那翻涌全部倾倒出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这具身子毕竟不同于常人。她不怕冷,不怕热,不会生病,甚至不会死,当然也不会呕吐。这样的感觉,只是助情花产生的假象罢了。
以前身子正常时,她似乎也很少胃肠不适,仅有的几次恶心欲呕也都用那个方法止住了……
一块白色的手绢递到她面前。她未及道谢,先接过来卷成长条往左手手掌上一缠,右手手指连绕几圈,绕到最紧,拇指从布条的缝隙里卡进去,掐住虎口。整只左手又酸又痛,心口翻涌的感觉却压下去了。
一双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抱住了她。她身子一僵,手里缠紧的手绢松了,无力地垂荡下去。
“娘……”
孩子的双手只能够到她的腿,紧紧抱住,脸贴着她的后腰,隔着薄薄的衣衫,湿意瞬间便透过去,冰凉的泪珠沾湿了她的肌肤。
孩子很小的时候,也总是这样趁母亲不注意时,突然冲过去抱住母亲的腿,咯咯笑得开心,乐此不疲。每回母亲都会转身把她抱起来,亲她的小脸蛋。她渐渐地长大了,长高了,可以够到母亲的小腿了,可以够到母亲的膝盖了,可以够到母亲的大腿了。她想,总有一天她可以够到母亲的腰,够到母亲的背,够到母亲的肩,可以像父亲一样抱着她,母亲就不会再伤心了。可是有一天,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又变矮了,比第一次这样抱母亲时都要矮,矮得举起双手,也只能够到她的脚踝。
“我……”她忍着泪,“我不是你娘。”
“娘……”孩子固执地唤着,既不改口也不松手,“你是我娘,你就是!只有娘才知道这样把手绢缠在手上,是她教我的,她只教过我!”
“小玉,”她扣住身旁的树干,“其实你都知道的,你娘……她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她只是走了,只是走了!”孩子抽泣着,吃了冷风,一边哭一边打嗝,“她走了,却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留我一个人……”她转到菡玉面前,揪住了她的衣角,仰起头看她的脸,“虽然那时候我只有四岁,可是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她身上有荷花的香气,很香很香;别人都说我长得很像她,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看看我,看我像不像她?像不像她?”她举起袖子,胡乱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和污迹。
菡玉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去抱住了她:“像,很像,小玉和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孩子破涕为笑,搂住她的脖子:“娘!你……你带我走吧!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小玉,我真的不是你娘……”菡玉轻轻拍着她的背,“而且我现在……”
“我懂!我都明白!”孩子放开她,擦干眼泪,努力摆出一脸严肃,“我知道,你现在是朝廷当官的,是男人,你不是我娘,我明白的!”
菡玉也扯出笑容,眼泪却在眼眶中打转:“小玉真乖。”
“那你能不能……经常来看看我?”孩子可怜巴巴地哀求,转而又摆摆手,“还是不要了,会叫别人怀疑的。我偷偷溜出去找你,好不好?”
菡玉不禁莞尔:“你是不是又想从西墙那个破洞里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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