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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1页)

和几行之前的断言相反,然而,这个故事至少比单纯的学校作业更高一级,我们亦无需对此作出修改,这个男人没有变,他还是原来的他。让数学教师感到惊诧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情绪的骤变,不过是一种病理学状态的常见的身体反应,即所谓的“温顺者的愤怒”。稍稍偏离一点主题,如果借助古典的分类,也许我们能对此理解得更清楚——虽然它多少被现代科学的进步斥为野狐禅——此种分类,将人的性情分为四大类别:与黑胆汁有关的内向型抑郁质,显然与粘液有关的冷静型粘液质,同样明显地与血液有关的冲动型多血质,以及与黄胆汁有关的暴烈型胆汁质。很容易看出,在由不同体液主导的对称的四种气质类型的定义中,没有为性格温驯者留下位置。然而,历史,并不总是搞错的历史告诉我们,在遥远的年代,这样的人群不仅存在,还为数众多,而今天,历史有待被书写的一页,同样告诉我们,这群人不仅继续存在,而且数量更多。对于此种反常现象的解释,如果我们接受它的话,既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远古的晦暗阴影,又能帮我们理解当下欢快的启蒙,这个解释,也许能够在如下事实里找到,即当上述临床图景被定义和建立之后,另一种体液主导的气质类型被遗忘了。这种体液就是眼泪。真令人奇怪,先不说此类忽视在哲学上简直让人赧颜,像眼泪这样明显、常见和丰沛之物,居然会被远古令人尊敬的智者们忽略,也居然同样未受到当下虽然不乏智慧,却远不那么令人尊敬的智者们的重视。您会问,这漫长的叙述与温驯者的愤怒何干,尤其考虑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如此明目张胆的发作里,却未见流一滴眼泪。我们刚刚揭示出的,在医学体液气质论里眼泪的缺席,并不意味着那些温顺的人们,因为天性的多愁善感,便更倾向于这种涕泗淋漓的情感表达,成天手里攥着手帕擤鼻涕,不断揉擦被泪水泡得红肿的眼睛。它意味着,是的,一个人,男人或女人,很有可能内心被刺痛,因为孤独,因为胆怯,因为被遗弃,因为字典所描绘的由社会关系引起的某种情感状态,这种状态伴随着意志的,姿态的,神经官能性的表示,虽然,有些时候仅仅是因为一个简单的词,因为某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因为一个善意但却过于保护性的动作,正如不久前数学教师的那个无意的举动一样,如此,一个平静、温柔、顺从的人突然间从场景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让那些自以为对人类心灵无所不知的人感到心烦意乱和难以理解的,温驯者盲目而毁灭性的狂怒。这种情况并不会持续太久,但是当它出现时,总会引起真正的恐惧。因此,对大部分人来说,临睡前最热切的祷告,不是祝祷我们神圣的父或者万福玛利亚,而是这样一句,主啊,请让我们解脱于罪恶,尤其是解脱于温顺者的愤怒。这句祈祷,对历史教师的学生们应该格外适用,如果他们经常念诵它,可惜,考虑到他们极其年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的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走进教室时阴沉着脸,让一个自认为比大部分人目光犀利的学生悄悄地对同桌耳语,这位伙计看起来情绪不妙,但事实并非如此,能从历史教师脸上看到的只是暴风雨的残迹,强弩之末的飓风,一阵延迟了的疾雨,以及一些不够柔韧的树木在挣扎着抬头。因为,在以坚定而平和的声音宣布上课之后,他说,我原本打算一个星期以后再批改咱们上一次的作业,但我昨晚恰好有空,所以提前完成了这项工作。他打开公文包,取出试卷放在讲台上,继续道,我已经作了批改,并且根据你们所犯的错误给定了分数,但是,与往常相反,今天不会简单地将作业发给你们就算完了,我们要把这节课的时间用来分析这些错误,即是说,我想听你们每个人说说犯错误的原因,而你们给我的答案有可能会说服我改变你们的分数。他停顿片刻,又说,如此最好。教室里的微笑驱赶了最后一片阴霾。

午饭以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和大部分同事共同参加了校长召集的会议,此次会议的目的在于分析教育部最新颁发的关于现代化教学的提案,这项提案属于数千个同类的提案之一,它们让教书匠们不幸的人生变成了一场驶往火星的艰苦旅行,一路上要穿越无休无止的骇人的陨石雨,其中的一些还常常满满当当地将他们击中。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以让在场的人们讶异的冷漠的独白语调,他只是重复了在这里已不再新鲜的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毫无例外地引起了些许善意的微笑,以及校长那伪装得不好的愠怒,在我看来,他说,唯一的选择,相关于历史教学唯一严肃的决定,是我们究竟应该从后往前教,还是,依照我的看法,从前往后教,其余所有的一切,虽然也并非不重要,但都取决于这个选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对的,而所有人却都继续假装事实并非如此。讲话的结果和从前一样,校长不耐烦的叹息,教师们交换着眼神和低语。数学教师也在微笑,但他的微笑却来自友好的同盟关系,仿佛在说,您说得有理,这一切不值得被认真对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对桌对面的数学老师微微颔首,对他的微笑表示感激,但与此同时,这个姿势里还有别的意思,由于没有更好的术语,我们权且把它叫做“潜姿态”,它提醒数学教师,发生在走廊上的小插曲还没有被全然忘记。换句话说,他的表面动作公开昭示着和解,仿佛说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与此同时,他的潜姿态却有保留地强调说,的确如此,但也不是全部。此刻轮到下一位教师说话,而在这一位,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相反,雄辩、妥帖而熟练地发表演讲的同时,让我们利用这个机会,因为该主题的复杂性,稍微地、稍微地探讨一下潜姿态这个问题,该问题,就我们所知,在这里是第一次被提及。人们经常说,比如,夫兰诺,贝尔德拉诺或者斯卡拉诺,在某个特定的情形下,做出了这种、那种或者另一种姿态,我们总是将这些姿态简化,仿佛这种、那种或另一种姿态,疑惑、支持或者警告,全是铁板一块,疑惑,总是周详的,支持,总是无条件的,警告,总是不偏不倚的,而事实的真相,如果我们真的希望了解它,如果我们不满足于概念化的说辞,事实的真相要求我们注意潜在姿态多重的闪光,它们跟随着姿态如同宇宙尘埃组成的发光的彗尾,因为这些潜姿态,借用一个所有年龄、所有学识的人都能理解的比喻,乃是契约里的小小铅字,想要解读它很难,但它却总是存在在那里。虽然传统和品味都告诫人要谦逊,我们毫不怀疑,在切近的将来,对于潜姿态的研究、定义和分类,它们各自并且共同,将组成符号学最繁茂的分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为奇特。那位讲话的教师刚刚结束了演讲,校长正要继续介入,此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坚定地举起了右手,表明他有话要说。校长问他,是否他想要对刚刚阐明的观点发表意见,接着又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应该忘记,现行的会议章程是,他应该将自己的意见留到所有的与会者发言完毕之后,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答说,不,先生,我既不发表评论,也与适才那位尊敬的同事中肯的观点无关,是的,先生,我知道并且总是遵从会议的章程,不管是现行的章程还是已经废弃的章程,我想做的只是征得同意提前离开,因为在校外有急事要办。这一次没有潜姿态,却有一种话外之音,我们会说,一种和声,它为上述初生的理论拓展了新的疆域,给予交流的变量足够的重要性,这些变量无论是姿态的还是语言的,无论是二级变量、三级变量,甚或第四级、第五级。比如,在我们感兴趣的这个场景里,所有在场的人们都注意到了,在其真实的话语的掩盖之下,校长的话外之音表达了一种深切的安慰,既然如此,请自便吧。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用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向集会告辞,那个手势是对所有人做的,其潜姿态却是对校长做的,然后离开了房间。汽车停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几分钟后他已经在车里了,目光坚定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在昨晚发生的一切之后,此刻,他唯一的目的地只能是租赁电影《捷足未必先登》的影碟店。在食堂独自午餐时,他曾草拟了一个计划,并在同事们令人瞌睡的演讲的庇护下将其修改完善,而此刻,影碟店的雇员就站他跟前,这位店员曾因为顾客的名字叫特图利亚诺而庶几发笑,很快,在即将进行的交易之后,他将有足够的理由去怀疑,这个古怪的名字和使用这个名字的人再诡异不过的行为之间是否有着某种联系。一开始,事情全无征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像任何人一样走进店里,像任何人一样说了下午好,像任何人一样,缓慢地浏览货架,在这里或者那里驻足,扭着脖子去看装着影碟的影碟盒的盒脊,直到他终于走向柜台,发话说,我来买我昨天从这里借走的影碟,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清楚地记得,是《捷足未必先登》;正是,我要买下它;乐意效劳,但是,冒昧建议一句,完全是出于对您的利益考虑,您最好将租赁的碟盘交还回来,再拿走一个全新的,那个旧碟,您知道,因为被使用过,总会在画质或音响方面有所损耗,极其微小的损耗,的确,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愈见明显;不必麻烦,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就我的目的来说,昨天那个影碟就很好了。雇员对这句引人好奇的“就我的目的来说”心生困惑,这种说法通常来讲没有必要用在一张影碟身上,影碟是用来观看的,它为此而生,人们也为此生产它,除此没有更多的目的。这位顾客的怪异行止还不止于此,为了吸引未来的生意,雇员决定给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最慷慨的尊重和价格上的优待,一种自腓尼基人起就存在的手段,我给您免掉租赁影碟的费用,他说,他一边做着减法,一边听见顾客问道,您这里碰巧还有同一个制片公司的电影吗;我想您是想说同一位导演,雇员小心翼翼地纠正;不,不,我是说同一个制片公司,我感兴趣的是制片公司,不是导演;请原谅,事实是,在这一行干了这么久,从来没有顾客向我提过这个问题,他们询问电影的名字,许多时候会提起演员的姓名,极少的情况下有人跟我说起某位导演,却从没有人问起制片公司;那么,只能说我属于一类非常特殊的顾客;的确,看起来是这样,马克西莫·阿丰索先生,雇员飞快地瞟了一眼他的资料卡,小声说。他感到惊愕,迷惑,但同样因为突然闪现的幸运的灵感感到满意,他灵机一动管那位顾客叫马克西莫·阿丰索,这两个词儿,既然也同样可以当名字来用,从今天起,在他的记忆里,将把那个完整的、真正的名字催逼入阴影,那个名字曾经让他大笑不止。他忘记了自己还欠着顾客一个回答,究竟有还是没有同一个制片公司的电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得不重复他的问题,为了看起来不那么古怪,他还进一步解释道,我对这个制片公司的另外一些影片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我正在为一项研究做先期的准备,这项研究是关于某个特别的制片公司,如何一步一步,一寸一寸,一帧一帧地,将那些潮流、偏好、意图或者信息,无论是显在的、含蓄的、还是潜意识的,总之,将各种意识形态符号传达给它的受众,当然,在它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很高的自觉的意识。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滔滔不绝的同时,那位雇员,出于纯粹的讶异和纯粹的仰慕,眼睛睁得愈来愈大,完全被眼前这位顾客所征服,这样一位顾客,不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能为想要的东西找出足够的理由,这在商业领域,尤其在影碟租赁店里,是多么的罕见啊。然后,不得不说,一种卑下的唯利是图的兴趣像污迹般玷污了雇员那张入神的脸上纯净的惊讶和仰慕,与此同时,他想到,既然制片公司是这个市场上最活跃与最古老的一分子,这位顾客,我得谨记着一定要管他叫马克西莫·阿丰索,为了完成他的研究、论文或是别的什么,势必将在这里耗费掉不少金钱。显然,需要记住的是,并非所有的电影都能变成影碟出售,但是即便如此,这个买卖也是大有赚头,值得一做,我的意见是,第一步,雇员说,他已经从最初的头晕目眩清醒过来,应该是向制片公司要一份其所有电影的清单;是的,或许如此,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答说,但这不是最紧要的,此外,极有可能,我并不需要看完他们生产的所有电影,因此,我们不妨从您这里有的影片开始,根据对它们的研究获得的成果和结论,再来决定我未来的选择。雇员的期望顿时凋谢了,气球依然在地面上,只是看起来已在漏气。但是,终究,小生意就是有这样的问题,并非公驴尥镢子就一定会摔断腿,并且,如果你不能在24个月里变得富有,也许你能通过24年的努力来达到这个目的。感谢那些关于耐心和忍受的金玉良言的疗愈效用,雇员好歹重新披挂上了几片道德的盔甲,他一边从柜台后边绕出来,向着货架走去,一边说,我来看看我们都有些什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答道,如果有的话,先给我五到六部,这样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工作;六部电影至少要观看九个小时,雇员提醒他说,看来您得熬夜了。这一次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回答,他盯着同一个制片公司出品的一部电影的宣传海报,这部电影名叫《舞台女神》,应该是最新近的作品。那些主要演员们的名字以不同大小的字体分布在海报上,它们占据的位置与该演员在国内电影界所占有的地位成正比。显然,在《捷足未必先登》里扮演旅馆接待员的男演员的名字不会出现在这张海报上。雇员在做了一番探寻后返回,将六张堆砌起来的影碟放在柜台上,我们还有更多,但您吩咐只要五到六部;这样很好,明天或者后天我会来取走您找到的另外一些;您认为我应该预定一些我们没有的影片吗,雇员问,试图激活他那已经寂灭的希望;我们就从这里有的开始,其余的以后再说。没有必要再坚持了,顾客清楚地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雇员在心里将六部电影的价格加在一起,他属于旧式学堂的学生,那时候,不仅还没有计算器,甚至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工具的出现,雇员报出了一个数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修正说,这些是影碟的卖价,而不是租赁它们的价钱;因为您买了另一部,我以为这些您也要买走,雇员争辩说;是的,也许我会买下它们,其中一些或是全部,但是得等我看过之后,或是等我观看过之后,我想这是个正确的词,以便知道它们是否包含我要找的东西。被顾客无可辩驳的逻辑所战胜,雇员飞快地重新算出价格,并将影碟装在一个塑料袋里递了过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付了钱,说了下午好和明天见,随后离开了。给你取名特图利亚诺的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挫败的销售员咬牙切齿地抱怨说。

从学术的角度上看,此刻,对于讲故事的人,或者叙述者来说,最容易的不外乎告诉大家,在历史教师穿越城市回到家中的一路上,无事发生。“无事发生”这四个字仿佛一架时间机器,叙述者出于专业性的顾虑,不能仅仅为了填补情节的空虚,发明一场街道上的闹剧,或者一出交通事故。这四个字也会用在急需推进入下一段场景之时,或者用在,比如说,叙述者不知道该拿角色那些自顾自的想法怎么办的时刻,尤其当这些想法与他的生存环境毫不相关,而角色本该在这个环境里决策和行动。瞧,当他开着小汽车时,我们在历史教师,新近的电影爱好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身上发现的正是后一种情形。的确,他在不停地、剧烈地思考,但是他的那些想法,和此前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如果我们决定对此加以重视,并且将它们转述到这篇小说里,我们原本要讲述的故事毫无疑问会被另一个所取代。是的,这样做可能是值得的,甚至,既然我们完全知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想什么,我们清楚这样做是值得的,但是这也意味着承认,迄今为止的艰苦努力多么失败和无效,这密密实实、费尽心机的三十来页已宣告报废,意味着回到开初,回到那傲慢无礼,充满反讽的第一页,它践踏所有真诚的努力,以肩担一场冒险的风险,这冒险不仅新奇独特,而且危机四伏,而这,我们相信,就是特图利亚诺的思索会将我们拽入的一切。所以,我们且把这种可能性按下不表,以避免两个故事都讲不好的悲剧。此外,我们也没有时间顾及更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刚刚停好汽车,走在从停车处到公寓的一小段路上,一手拿着他的教师公文包,一手提着塑料袋,此刻他还会想什么呢,除了在心里盘算,睡觉以前能够观看完几部电影,“观看”是一个更正式的动词,这就是对配角感兴趣的后果,如果他是一位明星,我们很快就会在开头的场景里见到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打开门,走进屋子,关门,将公文包放在书桌上,装着影碟的口袋放在公文包旁边。空气里没有任何在场,或者它们仅仅是难以察觉,仿佛昨天晚上进入这个房间的事物,已经成了屋子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到卧室换了衣服,打开厨房的冰箱,看看里边是否有他想要的什么,然后关上冰箱,拿着一罐啤酒与一个杯子回到起居室,他将影碟从口袋里取出,按照出片的日期摆放好,从最早的一部,《该死的法典》开始,这部戏比已经看过的《捷足未必先登》还要早两年,直到最近的一部,去年上映的《舞台女神》。剩下的四部,按照顺序,依次是《没有买票的乘客》、《死亡在黎明来袭》、《警报响了两次》以及《改天再给我打电话》。显然因为这最后一个名字,他下意识地,条件反射式地将头转向自己的电话机。意味着有来电录音的小灯正闪亮着。他踌躇片刻,终于摁下了播放键。首先是一个没有自报姓名的女性的声音,也许她预料到自己很快会被认出,这个声音只是说,是我,然后接着说,我不知道你近况如何,你有一个星期没给我打电话了,如果你的意思是想结束这段关系,最好面对面地告诉我,我们那天的争论并不能作为沉默的借口,这你心里清楚,至于我,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再会,吻。第二个消息来自同一个声音,给我打个电话,我请求你。还有第三条留言,但这条留言来自教数学的同事,亲爱的朋友,他说,在我的印象里,您今天似乎对我发怒了,但是,我真诚地告诉您,我完全不知道我做了或者说了什么,以致引起这样的后果,我想我们应该谈谈,澄清我们之间的任何可能的误会,如果需要我负荆请罪,我请求您将这个留言看作恳求原谅的第一步,拥抱您,我相信您不会怀疑我是您的朋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皱起眉头,他依稀记得在学校里与数学老师发生了一点让人烦恼或不愉快的事,但却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让录音器倒带,重新听了一遍前两则留言,这一回脸上似笑非笑,带着那种我们称之为梦游者的表情。他站起身来,从影碟机里取出《捷足未必先登》,然后放入《该死的法典》,可是在最后一刻,虽然手指已经摁上了启动键,他却突然注意到,如果这样做,他将犯下一个最严重的错误,即忽略了他精心设计的行动计划里一系列重点中的一个:抄下《捷足未必先登》影片末尾的第二级和第三级演员的名单,这些演员,虽然填充了故事的时空,虽然说了一些台词,在明星们的相互联接和交叉的轨道上,起到了,显然是,渺小的卫星的作用,却扮演的都是些没有名字的角色,而名字在小说的作用,和在生活里一样不可缺少。当然,他也可以以后再做这件事,在任何时候,但是秩序,正如我们提起犬类时所说的一样,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虽然,和犬类一样,秩序有时候也会咬人。为每一件事物留出位置,让每一件事物按部就班,这是那些兴旺发达的家族的金科玉律,正如一直以来,按照秩序做你要做的事,被证明是对抗混乱的最牢靠的保证。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他已熟知的影片《捷足未必先登》快进到末尾,停顿在他感兴趣的,罗列着配角名单的地方,他将画面定格,在一张纸上抄写下那些男演员的名字,仅仅是男演员的名字,因为这一次,和人们习惯的不同,搜捕的猎物不是一个女人。我们猜想,上述的一切已经足以解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经过冥思苦想之后所策划的行动,即是说,开始着手辨别旅馆接待员的身份,这个人几年前在他蓄着髭须的时候就是他活生生的画像,而且显然,如今他依然是他没有髭须的画像,谁知道呢,也许未来仍是如此,当这个人额上的发线开始向着另一个人的秃顶退却。总的来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决心要做的,乃是对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伟大故事的朴素模仿,他将记下所有次要演员的名字,既包括那些旅馆接待员参与演出的电影,也包括那些他没有在其中扮演任何角色的电影。比如说,如果在这部刚刚放入影碟机的电影《该死的法典》里,没有出现他的人形复制品,他就可以在第一份演员的清单里,将所有在《捷足未必先登》里重复出现的演员名字划去。我们已经知道,对于一位穴居人来说,其头脑在这样一种情形里发挥不了丝毫作用,但对于一个习惯了与各个时代、各个地方的人们缠斗的历史教师而言,尤其考虑到他昨天晚上还在阅读一部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的博学著作里讲述亚摩利人的一章,这个寻找隐藏宝藏的简陋版本不过是孩童的游戏,或许并不值得我们如此审慎和周详的解释。结果,和我们假设的相反,旅馆接待员再次出现在了《该死的法典》这部影片里,这次他扮演的是一位银行出纳员,显然为了让表演在导演挑剔的目光下变得更有说服力,在一只手枪的威胁下,他夸张地因恐惧而哆嗦着,被迫将保险柜里的钞票塞进匪徒从柜台上扔过来的大袋子,那匪徒一边扔一边歪着嘴嘀咕警匪片里的经典台词,要么装满口袋,要么让子弹崩掉你的脑袋,你自己选。这个匪徒对语言的押韵颇有心得。出纳员在影片里还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为了回答警察的询问,第二次则是银行经理决定将他撤下柜台的时候,因为受到这次事故的打击,所有的顾客在他眼里似乎都变成了强盗。忘了说的是,这个银行出纳员和之前的旅馆接待员一样留着雅致、光亮的髭须。这一次,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再感到一阵冷汗蹿下脊柱,双手也不再发颤,他将画面定格了几秒钟,用冷静的好奇心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后看。面对他的复制人,他的化身,他被分开的连体兄弟,Zenda的囚徒[1],或某种尚待分类之物参与演出的这部电影,继续寻求其身份的方法自然又不相同,对比着第一份名单,他在重复出现在第二份名单上的姓名下作了记号。两个,只有两个名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其上分别画了十字。距离晚餐的时间还早,他的胃口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因此,他可以再看一部从时间上讲位列第三的电影,这部电影的名字叫《没有买票的乘客》,其实也可以把它叫做《被浪费的时间》,因为那个复制人没有在这部影片里出现。被浪费的时间,我们说,但也并非完全如此,在与这部影片的比照之下,另一些名字得以从第一份和第二份名单上划去,通过各个排除的方法,我最终能获得答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高声说,仿佛他突然感到需要一个伴侣。电话铃响了。最不可能来电话的是教数学的同事,而最有可能来电话的是之前打了两通电话的女人。也有可能是母亲从远方来电,想知道亲爱的儿子身体可好。电话铃响了几声以后就停了,这是答录机开始工作的标志,从现在开始,这些被记录下来的话语将等待着有人愿意倾听它们的一刻,母亲说,你近来可好,我的儿子;朋友坚持道,我相信我没有做错什么;情人则绝望地说,你不应该如此对我。无论答录机里录下的是什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都没有倾听的兴趣。为了稍事休息,而并非因为胃部在提出抗议,他走进厨房,做了一份三明治,打开另一罐啤酒。他坐到凳子上,毫无快意地咀嚼着分量不多的晚餐,与此同时,放逸的思绪将他带入了幻想的领地。发现意识的警觉开始遁入一种晕厥,常识,在它第一次活跃登场之后就不知去向的常识,悄悄潜入这混沌的思维与幻想的过渡地带,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是否对他一手造成的这种情况感到幸福。历史教师突然感到啤酒迅速丧失新鲜的口感,苦涩无比,而夹在两片破面包片之间的劣质火腿肉绵软而潮湿,他回答说幸福与这里发生的一切无关,至于如今的情况,他希望常识能够记起,并不是他一手造成的。的确,这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常识回答说,但是如今我们陷入的大部分窘境,如果没有我们自己的助力,绝对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而你也不用对我否认你同样也参与其中;那不过是纯粹的好奇心,仅此而已;我们已经争论过这件事了;你是要反对好奇心吗;我发现,生活迄今为止没有教会你理解这一点,即好奇心,恰好便是,并且从来就是我们常识带给人类的最好的礼物;在我看来,常识和好奇心是互不相容的;你的想法多么错误啊,常识叹息道;那证明给我看;你猜是谁发明了车轮;没人知道;是的,我们知道,先生,车轮是由常识发明的,只要一批数量庞大的常识便能够发明车轮;那么原子弹呢,也是你的常识发明出来的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得意洋洋地问,仿佛某人刚刚捕获了毫无防备的敌手;不,这就不是了,原子弹是由理智发明的,但这种理智一点儿也不寻常;请原谅我这么说,可常识本性上是保守的,我甚至愿意冒险称它是反动的;这些指控的言辞,或迟或早,总有一天每个人都会接受它们,每个人都会这样写;如果有那么多人意见一致地这样写,还有那么多人虽不能写,却除了接受它们以外没有别的选择,那么,我说的应该是对的;你应该知道,意见一致并不意味着就是正确的,通常的情况是,人们聚集在某个思想的阴影下,仿佛它是一把雨伞。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张开嘴正要回答,如果在一场绝对安静,完全在头脑里进行的对话里,张嘴回答这样的描述是被允许的,可是常识已经不在那里,它已悄无声息地离开,并非因为被打败了,而是因为竟然让谈话偏离了使得它重新出现的事件而对自己感到生气。当然,已经发生的一切并不完全是常识的错。事实上,常识也经常搞错事情的因果关系,发明车轮已经够糟糕了,发明原子弹则更坏。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看了看表,计算着观看另一部电影要花费的时间,实际上他开始感觉到了前一晚睡眠不足的后果,在啤酒的帮助下,眼皮变得像铅一样沉,这种他不久前曾跌入的梦幻般的状态除了困倦没有别的原因。如果我现在上床睡觉,他说,我会在两三个小时后以后醒来,接下来情形会变得更糟。他决定看一点《死亡在黎明来袭》,也许那家伙甚至不会出现在电影里,这就让一切简单化了,他将快进到影片末尾,记下一些名字,接着,当然,上床睡觉。他的算计落空了。那家伙出现在了影片里,扮演一位看护助理,并且没有蓄着髭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再次毛发悚立,但这一次,竖立的仅仅是手臂上的汗毛,汗水不再流过他的背部,只稍微打湿了他的前额,寻常的汗水,不是冷汗。他看完了整部电影,在另一个重复出现的名字上画了个小十字,接着起身就寝。他又阅读了两页有关亚摩利人的章节,然后关灯入睡。他最后的清醒的想法是关于教数学的同事。他的确不知道如何解释在学校的走廊里自己对同事表现出的骤然的冷漠。是因为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吗,他问,随即又回答,如果我这样对他讲,而他立刻转身走开,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这么做,我瞧起来会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在入睡前的最后一秒钟,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对同事说话,他嗫嚅道,有些事情永远无法用语言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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