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遥在狸楼呆到星月齐现才打道回公主府。
她一钻进马车立刻塌腰垂头,用手使劲捏自己的后颈。这一天下来她累得魂都要散了,除了应付林宴之外,还要挺直腰杆见狸楼的人,又因着林宴交代的功课,她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按他给的名单挨个把人叫进来单独见上一面。见面之时为了把对方的脸与名字对上号,她不得不直勾勾盯着对方看,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冒傻气,她又不得不装出一脸高深的笑,把对方看得心底发虚,只觉得她高深莫测,她再装模作样在纸上以笔圈圈写写……
如今把那几页纸展开来,上头除了林宴字迹之外,已经添上她的笔迹,左不过是写这个人龅牙,那个人下巴有痣,都是些特征,再糟糕一点,她干脆画了张脸在旁边,以便辨认。
好好的几张名录,被她涂改得面目全非,但没辙,三天时间她得认清人,并记下每个人的擅长的事,她又不是什么天赋奇佳的聪明人,也没经验,能想到的只有这土办法。
就这么折腾了一日,林宴几时离开狸楼的她也不知,如今她抱着林宴那宝贝匣子,满脑袋堆满文字和人脸,到了公主府还乱轰轰的,她一个劲儿的在心里默忆,顺便再次证明自己不是记忆特别好的人。
夏夜正好,银月高悬,繁星如坠,曲廊的灯影倒映在一池清水中,被风吹成微皱的光影,倒叫人精神又清醒不少。宋星遥走了几步,停在扶廊前,暂抛那些填鸭般塞进脑中的东西,摩挲起怀中木匣。
白天林宴说得太快,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几乎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如今静下心来,她方觉怀中这匣子之重,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神使鬼差接下他的交托——大抵是白天的林宴杀伤力太大,忽强忽怜足以惑人。要知林宴禀性骄傲,从不示人以弱,以至于他那卖惨的模样像极了撒娇,戳得她心软。可她不该心软啊,莫非……她对他余情未了?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宋星遥心中“咯噔”一跳,她飞快按下这结论,拒绝承认。
同样的错误,她不能再犯第二次。
正自我思考又自我否定着,曲廊尽处的莲亭里忽然传来声脆音,一个空酒坛子从莲亭里“骨碌碌”滚出来,宋星遥往莲亭处走了几步,踩住那只空酒坛朝里望去。亭子垂幔之后,有人正坐在亭子临水的扶栏上,素色宽袍,散落的发,是赵睿安。
宋星遥不知他在做甚,只悄悄把酒坛扶正就打算转头离去,却不想赵睿安的手臂忽然垂落身侧,袖笼内落下一纸薄薄信笺。信笺轻飘如蝶,被风送到她脚边,赵睿安声音传来:“劳驾拾信,多谢。”
她无奈拾起,迈入亭中,赵睿安转过头并不接信,只道:“是你?”
声音沙沉,透着不同平日的寂寥惆怅。
宋星遥再观其神色模样,这人应是饮过了酒,那酒不足以醉人,更无法解忧,只添面上几分晕红,微敞的衣襟透着他一贯的风流,可眉色疏落眸光浅淡,连惯有的笑都不见了……她习惯他的放浪形骸,这突然沉寂下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的信。”她将信递到他眼前,嗅到一缕酒香。
他这才懒洋洋接过,却又信手朝池中一抛,看着那信落到池面,沾了水湿透,笔墨晕开。
“坐会?”他朝扶栏另一端努努下巴。
宋星遥可不敢像他这么坐,她只能拿屁股沾着扶栏,半靠在另一头的柱子上,道:“世子躲在这里喝闷酒,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天天有,说了也不能解决。”赵睿安道。
“可是说出来会舒坦些,当然,如果是秘密那就算了。”宋星遥回答他。
“也对。”赵睿安仍看着那张信笺,淡道,“那信是家书,每月一封,从前是我母亲亲笔所书,今年换了人写。上个月那封信上说,母亲缠绵病榻已有大半年了,我回信时给父亲递了讯,问他我何时能回东平,至少让我回去见见母亲,这个月的家书父亲给我回话了,让我安心呆在长安,回去之事需从长计议。这话我听了没有十年,也至少有五年。”
“你母亲……东平王妃?”宋星遥问道。
“嗯。”赵睿安点点头,转头正眸看她,“我七岁入京,到现在二十岁,足有十三年没见过我母亲。每年春秋,她都要捎来亲手缝制的衣裳鞋袜,夏裳冬袍,样样不漏,今年春天,我什么都没收到。她若不是病重,怎会忘记捎衣?”
宋星遥也曾听过一点关于东平郡的事,赵睿安的母亲乃是东平王正妃,当年是先帝指的婚,嫁予东平王后似乎并不得宠,诞下嫡子虽被立为世子,却又囚于京中为质,后来就再没有过孩子,倒是东平王纳了不少侧妃姬妾,是以赵睿安有好几个异母弟弟,个个都长在东平王身边,东平王妃的日子可想而知的艰难。十三年未归,赵睿安这个世子与东平王的父子情份怕也早被其他手足分薄,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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