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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男人说话的时候,温柔地把额头抵在熊马身上——仿佛他不是在跟艾德,而是在跟那匹马打招呼。他重重地拍着马的肋部,动作粗鲁,这只有那些真正熟悉动物的人才做得出来。艾德擦掉脸上的眼泪。男人慢慢朝他弯下身子,艾德看见他在笑。

“亚历山大·克鲁索维奇,绝大多数人都叫我克鲁索,有几个朋友叫我洛沙,这个名字是从亚历山大变化来的,阿廖沙,或者阿洛沙——洛沙。”他笑眯眯地拿走艾德手里的小尖刀,像领盲人一样牵着他穿过卸货台,走进克劳斯纳。艾德能清楚地感觉到轻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自从G之后(已经一年多了),他已经不习惯这种长时间的肢体接触,或者确切地说,他已经不能承受这种接触,所以男人放开他的时候,他几乎不知所措。

“谢谢。”艾德低着头,他想不到别的话。为什么要道谢?

大家并不把克鲁索维奇当成俄罗斯人,德裔俄罗斯人,或者生活在俄罗斯的德国人。他的黑发及肩,洗碗的时候就扎起来。因为额顶有个旋,所以头发扎在脑后时,发根那里总会鼓起一块,像软塌塌的黑色鸡冠。但是这种外形上的滑稽被他目光中的严肃抵消了,不管是谁站在克鲁索维奇面前,都不会觉得他有什么滑稽的。他窄窄的鼻子棱角鲜明,脸是一个长长的、柔软的、几乎完美的椭圆形,脸颊很大,眉毛几乎是直的,肤色发黑——克鲁索维奇更像是个委内瑞拉人或者哥伦比亚人,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掏出排箫,为他那些执迷阴郁的咒语伴奏。

洗碗间是一个狭长形的附属建筑,贴着瓷砖,一条昏暗的通道从这里通向客人用餐区,一扇弹簧门连着厨房。“我们的里屋。”克鲁索说。这话仿佛很重要,他像是要借此表达别的什么意思。高高的窗户下面有两个棕色的石头大水池,还有两个小的不锈钢水池。水从两个短短的,用铁丝固定在水龙头上的橡皮管里流出来。水池两个一组(一个石盆,一个不锈钢盆)地挨着,两组中间是一些不锈钢的置物台。对面的墙边放着几个锈迹斑斑的架子,上面塞满了锅、大汤勺和碗盘。油腻的地面很滑。曾经是棕红色的瓷砖已经跟污垢达成了和解,接受了那层灰色的膜。地上有几块瓷砖已经碎了,还缺了几块,图案里因此留下的空白被人抹上了水泥。穿过窗玻璃照进来的阳光模模糊糊。

“我们这里用手工作,赤手。”克鲁索强调说,摊开手朝他伸过来,仿佛要以此证明一种完完全全的无辜。不过这只是他第一次分配工作时的开场白,克鲁索给他上的第一课。艾德看到了很多线,像悠长庞杂、盘根错节的故事,正等人去解读,那手上还有宽大的、四四方方的指甲……

“让我看看你的手!”

艾德迟疑地伸出手。

“别动。”克鲁索说着,从窗台上拿下一个汽水瓶子,往他手背上倒了一些白乎乎的黏稠液体。“不像大学生的手。”克鲁索评价说,同时用力搓着他的指头缝。他使劲地捏艾德的骨头,捏得艾德差点叫出来。不过他的嘴唇就像是缝在了一起,不管任何事、任何人,现在都不能让他暴露自己的弱点。

“油,端盘子的那些人都说是非常纯的好油。兰波说这东西几年了都没见少……”克鲁索严肃地冲他微笑着。最后,他举起右手,像要宣誓,但最后只是把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精细动作,你懂吧,大拇指和食指突然走到了一起,从猿到人的过程开始了,远远早于他们说第一句话……”他突然走到一个池子旁边,把胳膊伸进去,水一直没到胳膊肘。他的手在充满黄色泡沫的黏稠液体里打转,在那里面做着什么,显然,他正做的这件事根本不用仔细看。

克鲁索比他高一头,干活儿时穿一件领口和袖口都开得很大的黑色背心,弯下腰的时候,衣服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胸毛浓密,皮肤晒成了棕色。他的腰上缠了一条抹布充当围裙,脚上穿的软皮鞋湿漉漉地闪着光。

洗大件(锅、煎锅、盆)的石头池子和洗午饭碗盘的不锈钢洗碗池在他那边——“你那边。”克鲁索的语气中饱含信任,不带丝毫讽刺。艾德那一边挨着通向客人就餐区的过道,这条小小的过道有些坡度,端盘子的服务员们——经常一路冲刺——把碗盘端过来丢下。克鲁索说这是飞机进场的航路,有一些规则需要注意。

克鲁索那边是洗刀叉的池子,这些东西得尽可能多泡一会儿,这样就可以省掉中间步骤,清洁擦亮一气呵成:“否则就是换了你也干不完。”克鲁索说着,又冲他笑笑。我何必去试呢,艾德心想,没等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成形,他的胸中就已经充满了温暖的信任与好感。

由于普通的擦碗布在这种“一步工作法”下很快就会湿透,并沾满污垢,所以他们用了床单,克劳斯纳过去留下的古老的巨大床单被罩,一端甩在肩膀上或者系在腰间,就跟艾德深夜曾经在院子里看见过的一模一样。所以在洗刀叉的池子边干活也被他们称作“干罗马人”。[1]克鲁索说,罗马人从来就不太招人喜欢。只有卡瓦洛才把这活儿排在“最前面”。艾德现在明白了,卡瓦洛是三个端盘服务员之一。

为了更好地给艾德讲解,克鲁索挨着他站了一会儿。他的学生艾德站在他身旁,尽力留心一切。师傅去池子底捞另外一个特制的刷子,想给艾德演示一下,心情过分急切的艾德也把手伸进了池子。克鲁索闪电般地捉住他的手按在水里,就一下——显然是条件反射,或者突然痉挛,突发癫痫。艾德连忙道歉。

亚历山大·克鲁索维奇半冲着水池子半冲着艾德,简明扼要地讲了克劳斯纳几个不同的工种如何共同运作(吧台和客人用餐区,厨房,啤酒花园,洗碗间,客房及企业疗养客的餐厅),他提到了一些名字(艾德根本不可能全部记住),一把从水里捞出整整一摞午餐盘,有力的手腕像做慢动作似的一转,这些盘子就被放在了巨大的、沾满锈斑的铁丝架子上。

克鲁索死死盯着那个铁丝架子,好像才看见这东西一样。“这咱们得多弄几个,多一些,要好点的。”他的声音听上去既疲惫又坚决。“咱们得自己想办法,为了咱们,也为了那些朝圣者,为了咱们也为了他们,咱们要把这里的生意维持下去,大家每天都要靠这个吃饭。”艾德很想附和一下,但是那样会显得很可笑。他对沥水篮和沥水篮的制造工艺一窍不通,更不知道克鲁索口中的“朝圣者”指的是什么人。

之前一天,艾德在海滩上凑巧碰到了克龙巴赫。他壮壮胆子跟经理搭话:他想问那个决定他去留的人什么时候回来。克龙巴赫回答说,克鲁索每年一次,每次就是在这几天,都要绕着岛转一圈,“包括那些芦苇荡和沼泽地——穿越灌木丛,大约三十公里,对于一个几乎是在军事训练场上长大的人来说不算什么。”艾德觉察到克龙巴赫并不想讲太多,尽管如此,经理还是挨着他站了一会儿,看着海面,或许他只是不想让这次碰面结束得太突兀。“这样的行走是为了纪念,纪念他的姐姐,这就是说,我们从来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你还有问题吗,艾德加?”这是克鲁索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艾德又感到了那股暖意。“没有了,我是说,我可以使用哪个厕所,我的意思是,工作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克鲁索嘟囔着。

他小心翼翼地从窗台上取下那个汽水瓶。“雷纳是……”克鲁索深吸了一口气,“你别在意,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是兄弟。”他往手上倒了一摊那个奇妙的乳液,丢下艾德走了。

开始的几个小时,艾德头也不抬地洗刷。切下来的肥肉条,搅和在一起的剩饭菜,沾满鼻涕或血渍的餐巾纸,船票,记事条,口香糖,缠成一团的皮筋(上面还挂着几根扯下来的头发),香烟头,呕吐物,防晒霜,所有这些跟着盘子一起从平台上回到洗碗间的垃圾,所有这些现在都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他观察留在肉上面的咬痕,大的,小的,有些非常小的就像是啮齿动物咬的,反正不是人类的。他看看四周,只有自己一个人,于是拿起一个土豆,上面有女人留下的镶着红边的咬痕。他把土豆抛向空中,接住,然后慢慢地在拳头里捏扁,一边捏一边像海狼那样舔着牙齿,然后把想象中的雪茄烟蒂吐到垃圾桶里。他按照克鲁索的指示,把那些好的剩饭菜放进各种盆里,再把剩下的用一块沾满油的硬纸壳从盘子上刮进垃圾桶。

有的时候,要分辨什么还可以算作好的不太容易。克鲁索说了些他听不明白的东西,也没给具体例子。他又一次提到了朝圣者,还有给那些人的汤,可能是什么圣汤或者剩汤之类的东西,或者两个意思都有,在洗碗间沉闷的回声中,什么都搅合成了一锅粥。偶尔会有几乎没动过的午餐送回来,完整的煎肉排,菜肉卷,土豆,蔬菜,这就比较简单了。

很快,他就开始感到腰酸背痛,在确定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他会把手从水里拿出来,舒展一下身体,那个淡黄色的稠汤则顺势流进他的胳肢窝。如果踮起脚尖,他就能用洗大件的刷子够到洗碗间的屋顶。里屋,在里屋,这意思不就是说自己大有希望?

起先,三个端盘服务员简直让艾德看得目眩。他对饭店旅馆了解不多,所以看见穿着白衬衫、黑礼服,也就是燕尾服的男人出现在这里,在洗碗间里,垃圾桶(克鲁索把它们称作猪食桶)旁,站在他的眼前,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一切就像是马戏表演,或者一出荒诞剧,而他竟有幸成为观众。他听到了音乐声和狮子的吼声,于是偷偷溜过去,看着这场表演,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一个希望能够在路上摆脱困窘的流浪汉,艾德心想,他感到自己被洗碗水浸透了的装束无比寒酸。他悄悄抓了抓痒,飘荡在水池上方的油腻腻的水汽糊住了他的毛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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