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谢璇第一次在韩采衣的游说下吃芥子末,强忍着又呛又辣的味道吞了两口,还没回过味儿来,便觉得身子不适,渐渐的浑身发烫,又痒又难受,慢慢的还冒出些小红疹子,当场就吓坏了韩玠,连忙请来大夫一瞧,才知道是谢璇对芥子末过敏,不能多吃。
那之后韩玠便对此格外留心,别说是多吃,就连饭菜里稍稍有一星半点的芥子末都不行。
不过那已经是他成婚后的事情了,如今的韩玠又哪能未卜先知,晓得她这毛病?
心里仿佛又突突的跳了起来,谢璇手腕微微颤抖着,将筷箸放下,抬眉道:“玉玠哥哥这是做什么?”
十一岁的小姑娘容颜姣好,带着一点点稚嫩,目光却沉沉的,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冷静。
韩玠收回手臂,另一只手已然微微蜷缩。
他何尝看不出谢璇今晚的异常?明明平时对他都是避之不及,今晚却乖乖的跟他游河赏灯,还特地以饿了为借口,两人单独来到这里。点菜的时候他就觉得诧异,按说以谢璇前世对芥子末过敏的经历,该是避之如避火才对,缘何特意点了来吃?
彼时还存着些微侥幸,觉得谢璇可能是为他点的那道菜,等谢璇固执的要夹那芥末小羊肉时,韩玠才忽然明白过来。
她是在试探!
一个曾身受其害的人,怎么可能不记得芥子末过敏时的痛苦?她只是想借此逼他现出原形!若是他阻拦了,谢璇必然能证实猜测,可若是加以掩饰……韩玠并不敢赌谢璇的一念之差,只能心甘情愿的入觳。
他盯着谢璇,声音有些僵硬,“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因为有芥子末吗?”谢璇仰头,迷离的灯光中,她的目光是少有的尖锐。
在猜测得到证实的那一刻,谢璇的目光就已然变了。对面的人已不再是纯粹的靖宁侯府二公子,他是她的夫君韩玠,是那个曾抛下她远赴边疆,就连她死时都没有回来的人——所有的期待化作泡沫,只留凄风冷雨和母子俱亡,那时的绝望至今记忆犹新。
哪怕此时不像最初重生时那样怨他,临死的场景却已是种在心间的刺。
街市间的热闹透过窗户传入,雅间里却是诡异的安静。
清脆的碎裂声里,韩玠手中的瓷杯已被捏作碎片,烫热的煎茶淋漓落下,洒了他满手满身。
隔着一世的破碎,夫妻重会,却再也不复那时的温柔甜蜜。
谢璇站起身来,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既然玉玠哥哥都知道了,倒也省事。那玉珏确实是我故意摔碎的,你还给我的那六千两银票,也是我拿来买通清虚真人,想做的不过是退了跟你的婚事,从此再无瓜葛。”
“你做到了。”韩玠起身,声音涩然,“璇璇,就这么恨我?”
“是。”谢璇转身,毫不犹豫的回答。
“我后悔了,听到你的死讯时,璇璇……”韩玠猛然住口,那时铺天盖地的悲痛至今记忆犹新,即便隔着前世十多年的光阴,隔着前世今生的时光沟堑,如今提起来,仿佛能立时回到那时的处境——
独自骑在马背上四顾茫然,汹涌闷重的疼痛与悲愤中,唯有她的玉佩是温热的。他甚至不敢继续回忆独自回到靖宁侯府时的荒芜破败,她怀着孩子丧命,连一座坟冢都没有留下。
那时候他只能抱着她的衣物痛悔,即便拿强弩射穿新帝的脑袋,也丝毫不能消却心里的痛楚。即便读遍了佛经,也无法放下心里的执念。
而今,她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会说会笑,会哭会闹,猛然上前两步,韩玠躬身将谢璇揉进怀里,脸颊贴着她的发髻,小心翼翼又非常用力,仿佛怀里的人是泡沫,随时会破灭离去似的。十一岁的小姑娘身量尚未长开,站直了身子的时候连韩玠的胸前都不到。
被包裹在韩玠的气息里,他的胸膛、他的手臂、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一切都熟悉而亲近。然而当前世的那些记忆翻涌起来的时候,这一切似乎又变得陌生而遥远,如同置身于浪尖,一时是凌空升腾的虚无,一时是疾速坠落的惶恐。
谢璇努力的抑制着泪花,强自咬了嘴唇。
真的是很没用,明明都打算好了要远离,明明在临死时恨透了韩玠,为何在得知韩玠也是重生的事实之后,却还是没办法毅然决然的跑开?
仿佛独自行走在荒漠寒冰时遇到了伙伴,她所有的痛苦记忆、所有的委屈和愤恨,都不是沉重而孤独的藏在心里,由她独自承担。即便韩玠未必晓得她所有的想法,然而被拥入怀中的那一瞬,谢璇竟然觉得,像是有人能分担那些痛苦一样。
多么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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