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陆大姐突然来找我。爱人孩子都不在家,就我一个人接待的她。她把我当成很亲近的人,很爽朗地埋怨说:〃如今你这门也太严实啦!〃是的,现在进大门先得被保安盘问,到了楼下还得先在控制盘上按我家的单元号,我从对讲机里问明来人,按下开门键,楼门才开,来客坐电梯上到我那层,来到我那防盗门外,还得按门铃,我照例要先从猫眼〃验明正身〃,这才以三道程序打开门把客人迎进来。
陆大姐坐到沙发上,开门见山地跟我借钱。她说不是遭了难来化缘,倒是喜事临门还盼能助她一臂之力。原来我们同住过的那片胡同杂院马上要拆除,她家已经领到了拆迁款,用那笔款子到四环外楼盘买一所三居室的单元将将够,但那就必须跟儿子儿媳妇孙子同住,她说倒也不是晚辈对她不好,是她觉得最好还是能自己一个独单元,更舒服地安度晚年,不过要是买一个二居一个独居,钱就不够了,算来算去,她还缺两万块钱,已经从她并不那么富裕的弟弟家借到了一万,现在希望我能再借她一万。她说她觉得自己一定能尽快还给我,因为她已经在家具城当了推销员,刚去了一个月业绩就很不错哩。
我就从里屋给她拿出了一万元现金,跟她说我爱人也一定会同意,她也就爽快地收下了。
我为什么在陆大姐走后不自在?那是因为,她走前我拿张纸写了两行字,形成一张借条,还让她签了名。爱人回来知道这事后问我:〃你为什么搞这么个借条呢?那么多年的老街坊了!〃我当时的解释是:〃如果是雪中送炭的事,我会送给她一万。但当时总觉得她毕竟是想锦上添花。再说,这样有个借条,也体现出对她的尊重嘛!〃爱人又问:〃你让她签字的时候,她什么表情?〃我说:〃挺高兴的,一再说:我一定还你!〃但那张借条却仿佛一个赘物吊在我心尖上,让我常常觉得自己实在是做错了什么。也曾想把那张借条撕掉,拿到手里又犹豫起来,后来就夹到一本厚书里,权当是书签。
大约半年后,忽然有天接到陆大姐儿子电话,悲痛地告诉我他妈妈去世了。也是癌,查出来后一个半月就不行了。还没等我说出哀悼的话,他就主动宣布:〃妈妈借您的一万元,我们一定会替她归还给您。〃我知道他和她爱人的收入加起来尽管维持温饱有余,但供孩子上那高收费的学校却十分吃力,就真诚地说:〃说实在的,对我来说,多这一万元也富不到哪儿去,少这一万元也穷不了,你们二老都仙去了,好好培养下一代是对他们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那一万块钱算是我送给你们的教育投资吧!〃他却说:〃钱是一定要还的,只是您得再等一等。您要把妈妈签下的借条留好啊!〃他那最后一句话,仿佛用力拨动了坠在我心尖上的那个赘物,让我一颗心好痛苦。
好几年过去,我渐渐淡忘了那借条的事。也曾因事路过陆大姐儿子他们住的那片楼区,电话地址都一直记得,估计他们也该还住在那里,有过去看望他们一下的念头,却没有付诸行动,总觉得会让人家以为我是讨债去了。
借 条(2)
日夜奔流不息的生活,让我有了新的社会关系,其中有的逐渐热络起来,比如一个帮我攒电脑的小伙子,是一位朋友介绍给我的,我叫他阿康,成为了我的电脑维护员,我的电脑一旦出了问题,总打电话把他找来,渐渐的,不为维修电脑我也会叫他来,他自己有时也会打电话来说想陪我喝下午茶,我也就渐渐烦他帮我做些别的事,比如整理书柜。有天阿康在帮我整理图书的时候,从一本厚书里抖擞出了那张陆大姐签了名的借条,他看了就提醒我,那样的东西不能乱放,应该收藏在固定的地方。我接过,脸颊有些发热,阿康走后,我把那借条撕了。忽然有一天,一个声音陌生的人给我来电话,叫我爷爷,我正发愣,他解释自己的身份,原来是陆大姐的孙子,已大学毕业两年,他问我哪天有工夫接待他?我说自己已经退休,哪天都行。他就说星期日上午来。到时候他果然来了。我满心满意想跟他怀一番旧,想到他爷爷奶奶,我鼻子先酸了,跟他讲到那一回我把锁挂到锁鼻上却没按拢锁舌的事,他有礼貌地聆听着,直到我嗦嗦地讲完,他才微笑着说,他是替奶奶还那一万元来的,他把钱放到茶几上,更礼貌地问我,是不是方便把奶奶签过名的那张借条给他。我慌了,仿佛销毁了记录着自己罪愆的证据。最后我写了张有自己签名的收条给他,他也不多留,连道几声谢,告辞了。那天爱人从外面回来,看到我觉得奇怪,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不祥之事,我把情况讲了,她安慰我说:〃一切都很正常呀!〃那天,阿康又来喝下午茶,闲聊一通后,他说自己不想再给别人打工,想开一爿电脑维修部,这几年也攒了点钱,只是还不大够,问我能不能借他一万元?我马上说,可以可以。他说那他就写张借条,我说不必不必。阿康狐疑地望着我。我去把钱拿来,放在他面前。他把钱推开,很不高兴地说:〃你以为我会赖账?〃我说:〃你赚到钱就还给我,赔了,就不还也罢。〃他竟是真正生气的模样:〃我可是看见过你给别人开的借条的!你能那样尊重别人,怎么就不能对我一视同仁?〃面对他那瞪圆的眼珠,我十足地吃惊。阿康没借我的钱,而且,也从此疏远了我。我的心尖上这回有种另样的感觉,也许,得借助那个句子才能表达出其微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一切都很正常吗?在我平淡的生活里,究竟是什么在扰乱着我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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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的故事
一个母亲带着八岁的儿子,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母亲疲惫地仰靠在椅背上,身边是竖靠在椅背上的提琴盒,她拼命抑制自己,却还是把养神变成了沉睡。儿子坐在她身旁,另一边是一个大画夹子。儿子轻轻推推母亲,母亲没有反应,他跳下长椅,四面张望,仿佛一只小鸟,想飞,却不知道往哪边飞好。
那是星期日的中午。公园里人不多。一个老爷爷恰好散步到那里,看见了那睡熟的母亲和就要跑开的孩子,一瞥间,老爷爷意识到,这对母子肯定是上完了上午的特长班,还要赶下午的特长班,因为家住得远,所以只能到这公园里来小憩一下。
小男孩就要拔腿跑开,老爷爷轻声叫住他:〃小弟弟,别跑远了!〃小男孩仰头望望老头,心想你管得着吗?我要能飞,飞得老远老远的,天那边,才好哩!老爷爷指指长椅上的东西:〃别让人顺手牵羊呀。〃 小男孩歪歪头,意思是:哼,都让人拿走了才好哩!
老爷爷笑了。他把小男孩引到对面花丛中的甬道上,指着那些花跟小男孩说:〃你把最美丽的一朵,找出来吧!〃小男孩问:〃那有什么用呢?〃老爷爷说:〃不是为了用。你能找吗?〃小男孩就找,他指着一朵,快活地宣告:〃那朵那朵那朵,它最美最美最美!〃老爷爷点头。两只蓝喜鹊叽喳叫着,掠过花丛,升腾到那边大柳树上去了。老爷爷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吗?因为那边湖里,新来了一对野鸭。〃〃那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小男孩问。
〃朋友多了呀!〃小男孩还问:〃野鸭能给他们什么好处?〃老爷爷眯眼俯看小男孩,小男孩仰起的脸上,一双黑眼睛很亮。老爷爷就让小男孩跟他坐到甬路上的没有靠背的石凳上,隔着花丛,斜对着小男孩母亲打瞌睡的那个长椅。老爷爷说,他要讲些故事,不过这些故事没什么用,也给不出什么好处。老爷爷讲了起来,小男孩开头精神不集中,可是,没多久他就越听越入迷,〃后来呢?〃〃还有呢?〃小男孩正缠着老爷爷再讲,那边他妈妈忽然惊醒过来,先是左右一望大惊失色,然后就跳起来锐声叫唤他。小男孩回到他母亲身边,那母亲不由分说拍了他脖子两下,指指手表说:〃晚啦晚啦,快走快走!〃母亲背起提琴,小男孩背起画夹,匆匆往公园外头走去。老爷爷望着他们的背影,小男孩并没有扭过头来张望。
一个多月过去了。又是个星期日的中午。公园附近派出所来了个报案的母亲。她一个肩膀上挎着提琴,另一个肩膀上挎着画夹。她哭着报告,儿子丢了!情况是:带儿子上午去提琴老师那里上完课以后,到麦当劳里吃午餐,准备休息一下以后,下午好去美术老师那里上课;为了防止自己犯困,她还特别要了一杯咖啡;谁知到头来自己还是趴在小餐桌上睡着了!以前是吃完麦当劳以后到公园里去休息,后来觉得公园里的安全性不如快餐店里,没想到快餐店里也出问题!……民警只能先安慰这位母亲,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每星期六上午是带孩子去补习英语、下午去补习电脑,每到〃双休日〃她是比上班还累,为的还不是这孩子的前途?没想到这孩子竟越来越难管教,根本不懂得作母亲的一片苦心!而社会又是如此险恶,拐子竟拐到快餐店里去了!……
她的宝贝儿子究竟哪儿去了?原来,他和妈妈在麦当劳里坐在靠大玻璃窗的座位上,妈妈打盹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那回在公园里遇见的老爷爷,正从窗外走过,他犹豫了一下,就溜了出去,尾随着那老人,原来那老爷爷就住在附近的居民楼里,他一直跟着老爷爷进了那楼,眼看他开锁进了自家的单元门。孩子在那门外歪头想了想,就踮起脚尖去按门铃。门开了,老爷爷看见他大吃一惊,他大声提出要求:〃我想听您讲没用的故事!〃……
正在派出所里一筹莫展的那位母亲,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不久就在派出所里呈现了大团圆的场面。当天晚上,那孩子把他记得的那些没用的故事讲给母亲听。母亲惊异万分。为什么这些故事孩子会记得那么清楚?孩子睡熟后,母亲还在枕上琢磨,一时也理不清头绪,但那些故事里的那些小鸟、云朵、伸长缩短的树影、飘落在湖心的鹅毛、抱着毛栗的松鼠、只露出半个脸蛋的狸猫……却分明粘在她的意识上,让她疲惫的心,感受到一种意外的温柔与熨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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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宝(1)
这对夫妻在炎夏来临时,相互间的感情都降到了冰点以下,从赌气沉默、恶声拌嘴,发展到摔砸东西、肢体揪撞,那天雷雨将至时,竟至于在詈骂后相继冲出了家门。
丈夫在雷声里拿IC 卡给妻子指认为情妇的那位打电话,话筒取下放回再取下,磁卡插入拔出再插入,倒腾好多回,就是没人接,于是把话筒一扔,青着一张脸冲进了那边一家饭馆,还没坐下就让上整瓶的白酒……
妻子淋着雨茫然疾行,头脑里一片空白。有个在街头推销简易雨衣的小贩先在她身旁叫,再跟在她身后追着喊,最后甚至跑到她身前请她买,她两眼直直地没有任何反应,小贩只好跺下脚,叨唠着〃精神病精神病〃,另去招徕顾客……半小时后,饭馆里那位丈夫独占的餐桌上面,菜只一盘,啤酒瓶却已空了半打,而一大瓶白酒也只剩了个底儿,值班经理在收银台那边小声嘱咐服务小姐:〃他再要酒,你就含含糊糊应付吧,这人就是扛着金元宝来的,咱们也别赚他的了……〃三刻钟后,疾行的妻子全身湿透,终于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她鼻子前是一面灰皮剥落的老墙,上头还有围着大白圈的一个〃拆〃字。她是走到一条死胡同的尽头了。她愣愣地瞪着鼻子前面裸露的旧砖,费力地问自己:这是哪儿?我找什么?……
他们居然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存在……米宝。
米宝是他们的儿子。马上要十岁了。他们相互詈骂时,米宝正在自己那间小屋里做作业。他们相继冲出去时,都把单元门摔得仿佛地雷爆炸。前些时,他们夫妻冲突还是尽量地避着米宝;一般是在他们那间卧室里开战,把门关得紧紧的。后来,战场渐渐扩大到厨房,但争斗中他们中的一方,也还会在瞥到惊怕发呆的米宝后,火力稍减,转身把米宝轰进他的小屋,嘴里连珠炮似地命令〃去去去去做你的功课去〃,接着就把小屋的门重重地拉上。再后来则会在厅里爆发激战,甚至一家三口已经坐在饭桌周围,不知怎么就忽然战火纷飞,比如这天,先是言语冲撞,米宝还没听懂那些古怪的争吵,父亲站起来就把一碗热面猛地扣到地板上,母亲随即暴跳起来,冲过去要跟父亲拼命……米宝钻到饭桌底下,想哭,没哭出来,父亲母亲就都在地雷般爆炸的摔门声中相继消失掉了。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母亲想到了米宝。她的心头蓦地浮现出米宝惊恐的面容时,也就仿佛自己扎了自己心口一刀。她往家里小跑。跑了一段路,恍然大悟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坐进去以后,司机侧目,心存疑惑,到了她家楼下,她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司机立刻表示免费,她也没道谢,下车以后就直奔自己家。到了单元门前,才又发现她也没带门钥匙,立刻按门铃、敲门板,居然不见米宝来开门,她觉得自己的心爆裂开并且堵住了喉头……
父亲竟然一直没有想起米宝。他招呼饭馆服务小姐埋单,但小姐走拢后他也发现自己并没有带钱包,值班经理马上过去表示不要紧不要紧,把他扶到门口,他用臂肘把经理推开,理理衣领,郑重其事地宣布:〃我没有醉!我明天会把钱送过来!〃夫妻二人在楼门口迎面相撞。都没有想到会这样地相撞。丈夫是本能地大步流星往自己家里去,妻子是叫不开屋门绝望地往楼外跑,脑子里的念头是去找公用电话打110。这一撞把俩人都吓了一跳。妻子认出冤家,攥紧拳头大叫:〃米宝没啦!〃丈夫意识里立刻仿佛有滴浓墨洒入,顷刻洇润开来,凸现出一个米宝,不由得也大叫:〃怎么啦?米宝在哪儿?妻子歇斯底里地嚷:〃他死家里啦!〃丈夫立即冲进楼里,跳跃着经过楼梯,来到他们家单元门前,他带着门钥匙,立刻打开门,旋风般来到米宝房间,开灯一看,啊,米宝合衣睡在床上呢!一口气还没落下,妻子从他身后扑到了儿子床边,跪在地板上,搂着儿子失声痛哭……夫妻那晚再没说过话。妻子去卧室睡,丈夫在厅里沙发上睡。米宝在他们回来后一度醒来,但似乎不是清醒而是迷迷糊糊地,只能算是半醒。母亲给他脱衣、盖被,发现他右手里捏着张报纸,费大劲才把那张报纸拉离他的手指。把报纸扔到一边,也没大在意。
妻子一夜没睡好。天从黑变灰时就起来了。本能地去厨房坐壶开水。眼睛觉得有灶台柜有点生。愣了愣,发现菜刀没有了。奇怪。
丈夫半夜还打了呼噜,但天从灰变粉时坐起来,只觉得自己浑身疲惫。跟妻子对了个眼,马上扭头,讪讪的。明知水开了,也不去冲热饮。打开冰箱取出一纸盒牛奶一只面包一罐果酱,打算就着冰奶吃面包片,习惯性地到饭桌的盘子里取西餐刀,咦,哪儿去了?
妻子紧接着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还没睡醒的米宝,右手里又紧紧捏着那张报纸。一定是他半夜醒过来以后,重新抓回去的。这是为个什么?
天从粉变白以后,儿子彻底醒过来了。分别问儿子,儿子并不能用完整的话语把心事讲清楚。那张报纸他们分别看了,促使儿子紧紧抓在手里的是那篇占据半版的社会新闻……夫妻之间的冲突发展到动了刀子,酿成血案,家庭毁灭,无法挽回。儿子仰面对他们说:〃你们别……〃那双眼睛像谁的?都像都不像,更像天使……
于是,都明白,是儿子把菜刀和餐刀藏起来了。明白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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