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徐平对林照和岑希辰道:“不只是御史台,以前的禁军也是阎王殿。人人都有一套鬼心思,除了钱,不知道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老有人讲将要专权?就是要让他们做阎王,来镇小鬼。不把士卒当鬼看了,真真正正当作人,也就不需要阎王了。”
林照和岑希辰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对于心中的鬼鬼神神,并没有深刻认识。
徐平又对张载道:“周失天下之德,殷商的那些巫啊鬼啊,就又都出来了。等到汉以天命立天下之德,以大镜悬天,照散人心中的鬼。汉的天命不再,鬼又从心里出来。是以我们每一个人,从一生下来,心中便有无数小鬼。初为学,都是在遍地鬼中,想成神。”
“啊——”张载吃了一惊,不由吓一跳。他从徐平初到西北,便就参军从政,跟徐平接触得多。徐平为人随和,特别是最近一年来说话随性,周围的人慢慢也就习惯了。跟徐平在一起不用战战兢兢,想说什么说什么,不用装模作样,装模作样没用。
徐平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说,这是不是要成神?不是鬼,想成神做什么?神只能镇鬼,对人又没有用处。”
张载想了一会,点了点头道:“此四句话虽然不知何人所说,但却深得我心!相公一说,仔细想来,这种心思确实有成神的意思。”
“就是啊,既得你心,说明你也有这个想法。有这个想法,就是因为心中有鬼。自己心中有鬼,则可知人人心中有鬼,于是欲成神而镇天下人心中之鬼。子厚,我们求学,就是杀心鬼,求真人。当然,心鬼不除,都是欲要成神。我告诉你,君子求学,杀心鬼后当向人的那一边走,万莫要朝着成神的那一步走。不然到最后,就是巫,装神弄鬼,于自己有害,于天下有害。怎么向人去?就是一边学,一边时时与百姓一起,听民声,知民意。”
刘敞道:“相公让我们这些新进士,删修小曲、杂剧,莫不是欲我们求真人?”
徐平点头,拍了拍刘敞的肩膀:“不错,这样想就对了。本届进士,你们这些人于学问最有前途,所以才挑出来做这件事,做学问不要走到邪路上去。世人求学,学到了些知识便就以为自己比别人强了,看不如自己的就瞧不起。朝廷若是再隆之以礼遇,就更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要跟周边愚民分开。什么东西跟百姓一样,便就觉得受了屈辱。就是拿自己当神了么,别人只有被自己教导的份。要别人膜拜,一有不敬,便勃然大怒,说是不尊重文人,这世间还有救吗?这就是求学走上了邪路。朝廷再遂他们心意,那就心鬼显露于外,装神弄鬼,把人世间变成了鬼世界。做官的,不再想治天下了,一心做阎王,镇世间小鬼。你们说,学问做到这一步,天下还有救吗?”
张载和刘敞面面相觑,小声问道:“相公,那要怎样才除尽心鬼,而成真人呢?”
“明德吗,当你胸怀天下,看见了德在民心,自然就不会再觉得高高在上了。那个时候才会知道这人世间,心中的神神鬼鬼,实际上只是个道理。你不知道理,这些就成了心中的神鬼。对神盲从,对鬼害怕,放眼望去,世间只有几个神,满目是小鬼。”
徐平说得起兴。这两个年轻人前途无量,这番话说给别人听,会把人吓坏,让人觉得徐平思想出了问题,徐平相信他们最后能够想通。
“我们做学问,来当官,就是要寻让天下人都认可的道理。道理一以贯之,天下之民心中的神神鬼鬼,自然就会散去。家国天下,齐家治国平天下,不少人以为这是求学之阶梯,一阶一阶拾阶而上,最终天下平,自己的学问就到了。不对,若是如此,没个家的孤儿还不能求学了。若是如此,官做得越大,学问越大,官最大的就是天下第一学问人。哪个官大没什么学问,便就说是朝廷有鬼。这就是阶级,是小鬼一步一步去当阎王,是个鬼世界,哪里来的天下?家国天下,一样是执其两端而得其中,核心在国。国治则家齐,则天下平。国治教化于内,显于家则为礼;教化于外,显于天下则为德。天下的人心齐还是不齐,天下之外的人看得最清楚。为学者,在野则能让自家齐,为隐。在朝能让国治,为仕。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天下无道则无理,不按照道理做事,可不就只能隐了吗。所以说啊,不要在朝政中搞阶级,更不要在学问中搞阶级,才是正途。天下人俱都是一个样,有人过得好,有人过得差,没什么了起,并不说明有贵贱之分。过得差的人不必觉得羞耻,过得好的人也不能高高在上,大家各自过日子,都向着过得更好去就是了。”
张载道:“敢问相公,何为天下之道?何为天下之理?”
“天下之道,就是这天下是谁人之天下。天下之理,就是如何守住这天下。是故君子用于邦国,必问,此邦此国,是何人之邦,是何人之国。若为邦人之邦,国人之国,则以天下之道尽心竭力而治之。邦主之邦,国主之国,则以客卿而治之。客卿乃受人钱财,为人所用,替人守邦国。钱财不足,则隐,国主不用,则隐,为客而已。此之谓,君子于别人之天下,只是一过客。你们读先秦典籍,便就会读到许多客卿所言。官员,是这天下的一分子,以理治国。客卿只是一过客,以术治国。喧宾夺主,田氏代齐。先秦之时各邦国有主有客,共治邦国,这可是不一样的。后人为学,一定要知道他们是主是客,不然对于他们治国的办法,就会迷惑不清。”
什么是道?非常简单,这政权是谁的。理同样简单,怎么保住政权不倒。道崩德散就是政权不再在主人手里,其德自然就散了。汉借周德,因为周天子是天下共主,并不是天下的唯一主人,汉朝同样也是如此。汉初的皇帝家里同样要种地织布,不会理所当然地视天下民财都是自己的,想取就取。违背了这道,理就立不住,人心要散。一直到宋朝,皇帝的内库都是按照制度,从天下之财里分一部分出来,天下并不是他赵家的。制度不一定能守住,但不表示制度不存在,这就是天下的道理。
蒙古人来了,这天下不再是天下人的天下,道崩则德不存,理当然也就不在了。后来的朝代不循旧道,旧理自然就不在,拿着古人的典籍,读得再好也不能治天下。这就是文明当中的道理,连道理都没有的政权,凝聚不起人心。装神弄鬼,对百姓连蒙带吓,是没有用处的。明白了政权的道,再去找自己的理,把天下事一理贯之,人心才能齐。这就是为什么道理最大,其他一切都要服从道理,要按照道理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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