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indness
《失明症漫记》
佩尔杜卷起白衬衫的袖子,确定黑领带没有歪斜,拿出最近开始佩戴的老花镜,谦恭地护送这位客人来到他文学世界的心脏:一张带脚凳的皮椅,摆放在一扇大玻璃窗前,窗外就是埃菲尔铁塔的景致。当然,旁边还有一张靠墙的小桌子用来放手袋——桌子是丽拉贝儿捐赠的。桌子旁边是一架旧钢琴,佩尔杜每年会调两次音,尽管他自己不会弹。
客人名叫安娜,佩尔杜问了她一些问题:工作、每天早上会做些什么、孩童时最喜欢的动物、最近几年做的噩梦、最近读过的书……还有她母亲是否教过她怎么着装。
私人问题,但不会太私人。他必须问这些问题,然后保持绝对的沉默。沉默的聆听对全面扫描灵魂来说必不可少。
安娜告诉他自己从事电视广告行业。
“我在一家广告代理公司工作,那儿的人早已风光不再,以为女人只能当秘书或家庭主妇。”她每天早上要设定三个闹钟才能把自己从野蛮的深度睡眠中拖出来。冲个热水澡,让身体暖和点,可以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天的寒冷。
孩提时,她喜欢懒猴,小猴子的一种,懒得恼人,鼻子永远湿湿的。
童年时代,安娜喜欢穿红色的吊带皮短裤,让她母亲极为惊恐。她经常梦见自己只穿着贴身内衣,在重要的人物面前陷入流沙。而他们所有人,每一个人,都只会撕扯她的内衣,没人把她拉出沙堆。
“从没有人帮过我。”她喃喃自语地重复道,声音安静而痛苦。她双眼闪闪发亮,看着佩尔杜。
“所以说,”她说,“我有多蠢啊。”
“并不太蠢。”他回答。
安娜最后一次真正读书是在学生时代,读乔塞·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1],这本书让她很困惑。
“难怪,”佩尔杜说,“那本书并不适合初涉世事的人。它是给已踏过半生的人看的,给那些想知道前半生的魔鬼去哪儿了的人;那些一直以来脚步匆匆,如此理性如此勤勉地不停奔跑,却从不看看自己跑向哪里的人。只有对生活视而不见的盲人才需要萨拉马戈的寓言。而你,安娜,看得见。”
自此以后,安娜不再读书。她开始工作,工作得太多,太久,内心的精疲力竭不断堆积。迄今为止,她做的家用清洁剂或婴儿尿布的广告中,还从未如她所愿,在女主人之外,出现过一个男主人。
“广告是父权社会的最后堡垒,”她告诉佩尔杜和听得全神贯注的佐丹,“比军队还糟。只有在广告里,这个世界才呈现最真实的一面,而它的样子亘古不变。”
坦白了所有问题后,她向后一靠倒在椅背上。“然后呢?”她的表情在问,“我能被治愈吗?告诉我真相。”
她的回答一丝也没有影响佩尔杜对书的选择。它们只是让他更熟悉安娜的声音、语调和讲话的方式。
佩尔杜从日常表达的语流中选取收集那些引人注目的词汇,这些闪亮的词汇能揭示这个女人看、闻和感知事物的方式,对她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困扰她的是什么,她现在的感觉是什么,在语言的迷雾后她希望隐藏的是什么。她的痛苦和渴望。
佩尔杜先生把这些词汇打捞上来。安娜经常说“这不是原本的打算”和“我并不指望这个”,她说起自己“无数次”的努力和“一连串的噩梦”。她活在一个数学世界里,一个旨在整顿所有非理性的和私人事物的精巧装置中。她不允许自己跟随直觉,或考虑“不可能”中的可能性。
然而这只是佩尔杜目前听出来并记录下来的一部分——是什么令这个灵魂不快乐。接着还有第二部分——什么令这个灵魂快乐。佩尔杜知道一个人所爱之事的质地结构,也会对他或她的话语产生影响。
27号公寓的房东伯纳德夫人,把她对织物的热爱之情转移到对房子和人的描述中:她的口头禅之一就是“他的态度就像一件皱巴巴的涤纶衬衫”。钢琴家克莱拉·维丽特则以音乐用语表达思想:“格登博格家的小女孩在她母亲的生活中只是第三小提琴手[2]。”杂货店主格登博格用气味看世界,描述一个人的性格为“腐烂的”,一次晋升是“熟过了头的”。他的小女儿碧吉特——“第三小提琴手”喜欢大海,是一块吸附敏感情绪的吸铁石。这个14岁的早熟美人,把马克斯·佐丹比为“卡西斯的海景,深邃而冷漠”。“第三小提琴手”显然爱上了作家。直到前不久碧吉特都还想变成一个男孩,可是现在她迫不及待成为女人。
佩尔杜暗自发誓,他要尽快给碧吉特挑一本书,作为她初恋海洋中的避风港。
“你会经常说抱歉吗?”佩尔杜问安娜。女人常常会有不必要的负疚感。
“哪种抱歉?是‘抱歉,我还没说完想说的’,还是‘抱歉爱上你害你头疼’?”
“两种都是,任何要求原谅的请求。或许你已习惯对每件事感到内疚。通常不是我们锻造语言,而是我们所用的语言锻造了我们。”
“你真是个有趣的书店老板,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安娜小姐。”
佩尔杜请佐丹从“情感图书馆”中搬几十本书过来。
“都在这儿,亲爱的。小说激发意志力,非虚构作品让你反思人生,诗歌教人尊严。”这些是关于做梦、死亡、爱和女性艺术家生活的书。他把神秘民谣,关于分歧、堕落、危险和背叛的精辟有力的古老故事都铺排在她的脚下。很快安娜被一堆堆书环绕,如同女人在鞋店里被一盒盒鞋子环绕。
佩尔杜希望安娜感觉自己在一个巢穴中,他希望她能感觉到书带来的无尽可能。书永远是足够的,它们从不停止爱读者,它们是变幻莫测的世界中的固定一点——活着,爱里,死后。
林德格伦大胆地一跃而上安娜的膝头,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爪子搭在一起,大声地咕噜着。这位劳累过度、情场失意、内心负疚的广告公司主管斜靠在沙发上。她紧张的双肩松弛下来,紧握的拳头舒展开来。她的表情很放松。
她开始阅读。
佩尔杜观察着她所读的文字如何从内而外地将她塑造成形。他看见,安娜在内心发掘出一面回音板,文字在这里发出回响。她是一把小提琴,学习怎样演奏自己。
佩尔杜看到安娜闪烁的喜悦,忽然胸中一痛。
真的没有书可以教我演奏我的生命之歌吗?
[1]乔塞·萨拉马戈:葡萄牙著名小说家、诗人,199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失明症漫记》讲述了一场原因不明的眼盲症爆发后,文明社会陷入混乱的故事。2008年被改编为电影《盲流感》。——编者注
[2]乐团里的首席小提琴手称为第一小提琴手,再之后有第二小提琴手,这里的“第三小提琴手”指女孩对母亲来说无足轻重,只是个配角。——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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