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这对镜片隔开了一个真实的世界。”老师说。他自己也戴了眼镜,所以可能是有感而发。我的老师!一个多么好的人,历尽沧桑,老婆也丢了。他对我无话不谈。整个大学时代他就像兄长或父亲。我知道了他童年的苦难,父亲差点儿被杀掉。当然是一段深冤。妻子也足够不幸,两人是患难之交——可这并不能保证他们会是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日子稍稍好了一点,她就跟上了一位副校长——那家伙年轻帅气,会两门外语。“她是钦佩他,不是爱权势,所以这还不算最坏的。”老师多么宽容。
老师读过的书大概是一个天文数字。他像一个巨大的知识与思想之筛,滤出了最好的东西,精华,再交给我。我从这方面来说,会永生感激。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在他那儿吃饭、过夜,因为我们要谈到很晚。最多是哲学和文学话题。他不可谓不渊博。至于他为什么没有更大的成就,我也答不上来。好像一个把什么都看透了的人,已经不适宜再专注于一门学问了吧。我也说不好。我只是在内心里替老师不平,因为就我前后接触过的一些大学问家、一些名流来说,他们在才华方面、在深邃精微方面,其实根本就难望老师的项背。
问题就在这里。老师不是一个成功者,无论是生活方面还是事业方面。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失败者。他更多的是观望和目击,尽管足够不幸,可是很少牢骚。这真是难能可贵。比起一些只会牢骚、觉得整个世界都欠了自己的那些人,老师太让人佩服了。他在这方面真可以说是一个完人。
不,他绝不是完人。他同样给人巨大的困惑和遗憾——甚至是愤怒……我在深深的感激中也不能原谅。我在他给我留下的一些深刻的灵魂印记中,可以找出最最美好的以及另一些——可怕的斑点,还有污垢。就在这矛盾痛苦的交织中,磕磕绊绊往前走。好像我的一切都在学生时代注定了、决定了。我不可能再改变什么了。这真是不幸啊。
关于眼镜的议论,是指一个人的精神经过了强大的孕育之后,已经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了。眼镜当然是一个象征。我们学会了用另一种眼光打量这个世界。从此我们尽力与面前这个世界沟通,可就是无法达成一致,无法忘却也无法苟同。
△如果没有另一些记忆,那该是多么好啊。可惜,只要是发生过的也就再也抹不掉了,这无论对于他和我,都一样。我的老师,有时候看着我的样子,眼光里充满了绝望。我甚至在想,他已经用尽了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来挣脱这个魔圈。他不知怎么走出这个迷宫,这个捉弄人的命运。他亲手做下了什么,他竟然无法管束自己!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我们夜里谈到很晚,有时通宵不睡。如果第二天没有课,他一定是不睡的。睡眠不好,这是一类人的通病。他睡不着时就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活动。生怕惊醒了我。我就睡在隔壁。
有一天夜里我正做梦呢,有一只手把我扰醒了。这只手轻轻地抚摸我,我把它融入了梦境。可是我很快醒了,并且一下就明白了是老师在一边。他睡不着,不,他不仅如此。他的热烈的目光即便是黑夜里都能让我感到。我从来没有这么惶恐害怕,还有突然涌出的厌恶。我往一旁躲了一下,这就给他造成了误解,他竟然爬到了床上,和我躺在一起。一些亲热的话和动作。我的心怦怦跳。这是我一直感激和敬重的那个人吗?一位六十多岁的教授?
我忍住了才没有流出眼泪。当时我没有愤怒,因为我也许觉得自己不配愤怒吧,只有委屈。我委屈极了。我几乎是以哀求的语调拒绝。我躲开他温柔的手,他靠近过来的脸庞。他的声音太可怜了。
当时我只穿了一条短裤,浑身差不多赤裸。他也差不多,可能刚刚从自己床上爬起来。他用力地拥住了我,力气比我想象中的大上十倍。“老师!老师……”我低沉而恳切地呼叫,想让眼前这一幕像梦一样飘散。可是他拥我更紧了。我泪眼汪汪地忍受着,希望这一切快些、尽快地过去吧。
老师试图做一点什么,急切的样子让人怜惜。我小声恳求说:“我不行,我万万不行……老师,这会让我死的。我想起来会死的……”他剧烈喘息说:“你不会的,你会过去的。你只要迁就一小会儿……我克制得太久了,你可怜可怜自己的老师吧……”
就这样规劝、安抚,手却从来没有停过。我身上给弄脏了。我哭了整整一个下半夜。我认为自己失去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位至为敬仰的人——老师。这个人在我心中一下死去了。
这个夜晚关于人的全部黑暗与可怕,全都掀开了幕布。从此我不会对其他任何脏丑感到吃惊了。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我如果今生能够忘掉多好啊。我活着就忘不掉。
毕业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大约是十年过去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他,与久别重逢的一位同学谈起,小心翼翼的……同学沮丧和同情地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老师后来身体非常不好,像得了自闭症一样不愿见人,也不能正常上课了。在六十五岁生日那个月里,他患了中风,结果在病榻上纠缠了一个多月就死去了——是自杀的……
△老师首先致命地伤害了自己。他未能修复这道创伤,最后无法忍受那种痛苦,没能挨过去。这会儿一想,我会为老师难过。我在离开他以后曾经长时间回忆他的和善、还有过人的睿智,他的博闻强记与惊人的阅读量,开阔的视野。同时我当然要惊讶于他在那个夜晚的举动。我试图了解老师在许久以前是否也有过这种荒唐、类似的劣迹?没有,或无从了解。
那个时刻他脖子上由于过分激动而颤抖的肌肉、他泛着白茬的胡子、额角上一处以前总是被忽略的大如拇指的秃斑,我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刻我是厌恶的,而现在我是充满了怜悯的。他的由于邪恶的激情而迸发出来的力量真是让我吃惊。他的双臂竟然让人无法招架。那时如果说我是屈从,还不如说我是震惊和绝望。我心上的创伤也无法修复。
就带着这伤离开了他,永远地离开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我也没有真正原谅过他。
△我去了一个大机关工作,不少人羡慕我。这儿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上司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善良而严肃。她对我有一种过来人的宽容和理解,这让人十分感动。说不上具体的事例,但我的感受是这样。她的爱人是一位严厉的理论家,不少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我这里必须隐去他。上司很以自己的男人为傲,可还是背叛了他。
她总是带上一位副手出差。副手是一个小她十多岁的男人,长了浓重的络腮胡子,金鱼眼,高度近视。这个人不苟言笑,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他是一个伪装严肃的家伙。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男人气味,这气味即便刚刚洗过澡都无法去掉,我在学校里就领教过。副手长时间在上司屋里,有时门紧紧关闭,其他人要请示工作都没有办法。
议论上司与副手的话很多,使人觉得别扭。那时我们要值班,值班时就睡在办公室。不同的处室要联合值班,这样两层楼上只有一人留下即可。我作为一个单身汉是极愿值班的,因为一个人享用整个大楼的感觉是很好的。我特别喜欢占有偌大的资料室,那儿的各种图书丰富至极。有一天我正值班,胡乱出去吃了几口东西就回到了办公楼。我一头闯进了那一排排书架之间,却被猛然蹿起的人影吓了一跳。出于强烈的责任心,我要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我打开了所有的灯。结果令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一男一女正在急急整理自己的衣服。他们竟是机关上最稳重的两个人,男的就在隔壁办公,四十多岁;女的是一位处长,我们副局长的爱人。
我觉得整座办公楼上弥漫着一股淫荡的气氛。这样的气氛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我的厌恶达到了顶点。青春的渴望被这种厌恶冲击一空,变成了某种很陌生的东西。我想尽快拥有自己心爱的人,我甚至想好了怎样一丝不苟地去爱她,并且永远回避不雅的动作,以及其他——不过它的边界在哪里,我也不甚了了。
这就是那时的真实情形。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调离了那个机关。我离开的时候心里颇为迷茫的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那就是从老师到上司、再到隔壁的男子以及副局长的夫人——他们陷入其中的事情意味着什么?难道这个对我隐藏着的世界上,人们除了工作和其他,还在一天到晚忙碌着这样的事情吗?
△我在一个文化机构又工作了两年。这两年没有什么值得记下来的东西,只有一次不太成功的恋爱,后来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一个大学同学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的恋爱完全是匆忙的生理方面的催促造成的。我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她。可是她的十分主动让我不忍割舍。我对异性积蓄的全部好奇这会儿一齐迫近了。我们花去了许多时间来了解双方的身体,只是没有走到最后一步。我们彼此都感到了对方的吸引有多么强烈。她在我耳边的哈气声、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会让我一直记住。我同时清楚地知道,我不会和她结成伴侣的。我会和谁呢?不知道。但我知道不会和她。我需要她,正像她需要我一样。她长得不好看,胸脯单薄,毛发枯黄,但皮肤极其白细,形体完美无缺。她的双眼像一种可爱的小狗,单纯清澈地看着我。我的身体在她来说就是一个奇迹,反过来她对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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