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没能料到会遇上泽马内克(埃莱娜曾肯定地说他下午才来接她),显然,这次邂逅于我是十分不愉快的事。可我毫无办法。他就在那儿了,而且绝对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一头黄发仍是黄黄的,尽管已不再是往后梳的长长的波浪发。如今是短发,往前盖住额头,符合时尚;也仍是高高地挺着胸,脑袋向后梗着;也还是胖乎乎的,自我感觉良好,不可一世的样子,总是左右逢源,还有一个年轻的妙人儿陪伴着,她的俊俏立刻使我想起前一天打发我一个下午的那个身躯,难看又难堪。
心里想着赶紧说完就走,所以他跟我说些应酬话,我只好拿最一般的套话对付。例如:他反复地说咱们多年不见了,表示在这里碰上我太意外了,竟在这个“鬼地方”;我对他说,我生下来就在这里;于是他道歉,改口说既然这样,这儿就显然不是个鬼地方了。波洛佐娃小姐大笑。我不想理会这种打趣,只是简单地说,我在这里碰见他可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根据我的记忆,他对民俗有特殊的喜好;波洛佐娃小姐又笑了,声称他们并不是为着众王马队而来的;我问她是不是讨厌马队;她说反正不觉得有趣;我问她为什么;她耸耸肩膀,于是泽马内克对我说:“我亲爱的路德维克,时代变了。”
说话的工夫,马队早已又过了一家,有两名骑手正在制服他们的马,原来他们的马开始不安分起来。一个人朝另一个人大喊大叫,责备他没有管好自己的坐骑,双方对骂,“混蛋!”“白痴!”也算成了庆祝仪式的一部分。波洛佐娃小姐叹气道:“他们要是干起仗来才好看呢!”泽马内克嗤地一声笑了,但两名骑手总算很快把他们的马稳住,后来“咳呀、咳呀”的叫喊声重又庄严地响彻村子上空。
我一步步跟着这支呼声响亮的队伍沿着一个个花团锦簇的小花园前进。一路上我一直在找合情合理的借口,好客客气气地甩掉泽马内克,但未能得逞,只得乖乖地走在他那个漂亮女伴的身旁,继续你来我往地说着。就这样我得知他们今天一早还在布拉迪斯拉发,那里天气也和这里一样晴好;他俩是开泽马内克的汽车来的,刚出布拉迪斯拉发就不得不更换火花塞,她也是他的一个学生。从埃莱娜嘴里,我已经得知他在大学里教马列主义课程,但我还是问他在教什么课。他说哲学(这么称呼自己教的这门课使我觉得很说明问题。要在五年前他一定会说教马克思主义,但后来这门课竟贬值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在年轻人眼里,所以一向以别人的喝彩为准则的泽马内克便很体面地把他的马克思主义用一个比较广义的字眼藏起来)。我装出惊讶的口吻提到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以前学的是生物学。我的话里带着挖苦的成分,暗示那些到处可见半路出家的马克思主义课程教员,他们在业务上的升迁常常不是因其专业知识,而是仗着当政治宣传员。波洛佐娃小姐这时插进来说,马克思主义课的教师头颅里有的不是脑子,而是政治教科书,不过巴维尔,他和这些人是不一样的。这些话正好为泽马内克解了围;他只含含糊糊地客气一句,算是表示他的谦虚,于是又引出姑娘一大堆别的夸奖话。我从而得知她的这位男朋友在学生中是最得人心的教员之一,正是因为这样他不得领导的欢心:他老是有什么说什么,常常敢于替年轻人说话。泽马内克一味口不由心地向我自谦,而他的这位女友则告诉我最近几年泽马内克在多次事件中成为众矢之的,有人甚至想把他从这个职位上挤走,因为他不肯执行积尘厚厚的教学大纲,倒是想让年轻人了解现代哲学中的新思潮(有人指责他是偷偷贩卖“敌人的思想意识”)。有一个小伙子因为一点小过失(与警察发生了争执)本要被开除出学校的,校长(最恨泽马内克)想把这件小事弄成政治错误,泽马内克把这青年保了下来;经过这一事件,女大学生们曾悄悄地投了一次票,选举最得人心的教师,正是泽马内克得票最多。这时他对这一大堆滔滔不绝的称道不再谦虚了,于是我对波洛佐娃小姐说(言带讥讽,唉,可惜很不明显),我对她的话太理解了,因为我记得在我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她今天的这位老师就是最吃香的。听过这话她更起劲了:这没什么可稀奇的,巴维尔,要论口才,谁都不及他,一有辩论也总是他才能让对手一败涂地!“对,这倒是真的。”泽马内克笑着应和道,“不过,假如说我使他们辩论一败涂地的话,他们却可以在其他方面更厉害地回报我!”
说到夸夸其谈,我觉得泽马内克仍和当年我认识的他一样;但内容却使我骇然:他似乎已彻底抛弃往昔的立场,而且如果我今天要和他相处的话,不管我情愿不情愿,我会站在他一边的。但这一点太恼人了,我可一丁点儿也没有料到会这样,何况像他这样的变化,说实在的,还没有什么稀罕的,相反,发生这种变化的人成堆成团,有的是,全社会还不是多多少少都在变化。然而偏偏在泽马内克身上我没有料到;在我的脑海里,他的形象就是最后见到的那次,一直留着没变,转成了化石一样。我现在恨恨地认为,他没有权利再变,变得和我过去认识的那个泽马内克有所不同。
有些人宣称他爱整个人类;还有一些人反对他们这种说法,而且很有道理,他们说爱只能爱具体的、个别的人;我同意这一点,而且要加上一句:值得爱的东西也同样值得恨。人,这一生物总喜欢平衡,谁把沉甸甸的恶加在他身上,他就要用他那沉甸甸的恨去回报。但请你倒试试看,能不能把所有的恨都冲着那些纯粹是抽象的概念去:什么不公道,狂热过头,野蛮,或者干脆认为笼统的人就是可恶可憎的,那你就去恨全人类吧!这样的恨不是人能做到的,所以凡是人要发泄他的仇恨(他知道从仇恨生出来的力量是有限的),他总得把恨集中到某一个人身上。
正因为如此我慌了。从现在起,泽马内克什么时候都可以声称自己已经变了(而且他刚才已经向我表白了这一点,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十分可疑),还可以请我原谅他。让我觉得气恼的正是这个。我对他怎么说呢?我拿什么话回答他呢?我又怎能对他说我不能跟他和解?说要是跟他一旦言归于好,我会马上失去内心的平衡吗?我难道能对他说,假如我那么做,我心里的那架天平会把杆子翘向天空吗?对青年时代落到我身上的那份恶,我是用对他的恨来等同的,我怎么对他说呢?我怎么告诉他,他就代表着那份恶?我怎么能对他说我需要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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