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夏天,嘉文和湘怡的第二个女儿念念出世了。这个新生命没有带来喜悦与欢笑,也没有带来任何兴奋的色彩,而降生在一团愁云惨雾之中。五八年年初,杜沂在一次冗长的业务会议中晕倒,医生诊断为脑充血,住院两个月,几乎造成半身不遂。出院后,就遵医嘱办理了退休,退出了工作二十几年的银行界。这件事对杜宅当然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两个月的住院和医疗费用,几乎让杜家的经济面临破产。自从嘉文染上赌博的习性以来,先后输掉的数字已不可计算,杜家早就成了外强中干的局面,杜沂这一病更使经济崩溃。幸好领到一笔为数可观的退休金,总算把局面又维持了下去。不过,嘉文的嗜赌如命,却越来越厉害,离开银行的工作之后,他就一直游手好闲,其中也有几次,在杜沂的苦劝和湘怡的恳求之下,他赌咒发誓要痛改前非,但都不到三天,就又故态复萌。除了赌博之外,他更学到许多坏习惯,变得流气、暴戾和不近人情。
小念念出世得很不是时候,刚在家庭拮据和杜沂病后,似乎没有谁高兴她的来临。嘉文对孩子向来没有兴趣,从念念出世到满月,他简直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一次,湘怡把孩子抱到他面前,恳求地说:
“你不看看你的小女儿吗?”
嘉文匆匆地对孩子扫了一眼,不耐地说:
“有什么好看?哭兮兮的小塌鼻子,将来就是竞选中国小姐,也拿不到第一名。”
湘怡抱着孩子,伤心了好久,几年以来,嘉文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甚至于失去了他一向的仁慈。
秋天来临的时候,嘉文已经很少有在家的日子了,他经常一出去就是两三天,等回来的时候,一定是一副憔悴、苍白、肮脏而饥饿的样子。回家的目的,也不外乎拿钱,有一千拿一千,有一百拿一百。杜沂沉痛地看着儿子的堕落和沉沦,所有的教训、劝诱都失效之后,他只感到灰心和疲倦。他老了,而且病弱,他无力再管束这不成器的儿子。那个在台大外文系读书的高材生,那个为师长所爱为朋友所敬的孩子已经消失了,死去了,不再回来了。
这天,全家正围着桌子吃晚饭,门铃响了。嘉龄扬了扬头,冷冷地耸耸肩说:
“准是哥哥!”
湘怡不自觉地放下了筷子,嘉文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了。阿珠去开了大门,门外,没有期待中的嘉文的声音,也没有嘉文那沉重而疲倦的脚步。一会儿,阿珠进来了,说:
“外面有一个人,说是要找老爷。”
“什么样的人?”杜沂问。
“不认得,样子很凶,”阿珠摇了摇头,“不像个好人!”
“一定是嘉文出了事!”湘怡惊跳起来说,“来报信的!”
“去请他进来!”杜沂皱皱眉说。
“他不肯,他说要老爷出去。”
杜沂推开饭碗站起身来,湘怡身不由主地跟着他,走过了花园,到了大门口。门外,一个歪戴着鸭舌帽、满身油渍和汗渍的男人正站在那儿,一对鸷猛而狞恶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院内的花草和树木。杜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问:
“你找谁?”
“您是杜先生吧?”那人推了推鸭舌帽,露出两道浓眉,斜睨着杜沂说。
“是的,你有什么事?”
“杜嘉文先生叫我到这里来收一笔账。”
“什么?一笔账?”
“是的,杜嘉文先生说向您收,我希望能马上带回去,这是杜嘉文先生的借据!”那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纸条来,递给杜沂,上面确实是嘉文的亲笔,还印着指押,写的是:
兹向赵先生借款新台币壹万叁仟元正,将于今年九月十五日前清还,否则甘受法律制裁。
杜嘉文一九五八年七月三曰
身份证字号
“你看,写的是九月十五日以前还清,现在已经十月三号了,再不还,我们只有法律解决了。”那人说着,又推了推帽子,隐隐地带着几分威胁的味道。
杜沂觉得一股气向上冲,禁不住愤愤地说:
“嘉文呢?嘉文在哪里?”
那人抬了抬眉毛。
“我可不知道,昨天他找了我,给我地址叫我来这里找你收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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