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瞥了萧禹一眼,居然未曾生气,而是微微一笑,答道,“因为我支持变法。”
这话一出,两小的眼睛都是瞪得大无可大——变法可是南党的核心政策,为了变法两个字,这些年朝堂中不知有多少争斗,多少腥风血雨,现在,一向被视为是北学赤帜,在许多人眼中甚至是北党中坚的宋先生,说他支持变法?
天都要塌了!
“那……”还是萧禹先恢复了镇定,“那您为什么不为大哥说上南党的新妇——”
要和北党划清界限,这就是最好也不过的办法了。士大夫家的婚姻,本来也就一直都不单纯。
宋先生嘿嘿一笑,几乎是有几分恶劣地望着两小,“因为……我也不支持联辽灭夏。”
这下,两个人都是彻底晕了:这叫什么事啊!
“先生,您这……”萧禹都有些结巴了,“您这么可、可成不了事啊?”
宋先生的表情却是严肃了起来,他微微前倾身子,盯着萧禹问道,“是么?那么你告诉我,是谁说,必须要依附一党,才能成事?又是谁说,一党、一法好,所以他的全盘军政,就都好?”
宋竹双眉紧拧,心中思潮起伏,好一阵才平息下来,但当她留意到萧禹神色时,却又不觉一怔。
——此事毕竟事关宋家前程,她自然是很上心的,所以乍听父亲的真实立场,不觉也是气血翻涌,用了一定的时间才控制住自己。可萧禹……他才入学几个月,难道心里就和宋家这般休戚与共了?
他看起来,居然是比她还要更激动几倍……
36记账
在萧禹心里;今日也实在是‘意外之喜’,其实;他刚才对宋先生并没说实话——他到得比自己说得要早了许多,几乎是宋先生刚开始解说南党、北党的渊源时;便已经到了帘外。
按说;本来君子非礼勿听,就是不愿打断父女对话;他也应该立刻退出屋子,他日择时再来。萧禹平时也会毫不犹豫地如此行事;然而,今日宋先生谈到的话题,实在是太敏感;太重要了,甚至隐约牵扯到了他来宜阳读书就学的根本目的,只是听了一耳朵,他就已经是如痴如醉,舍不得挪开脚步:尽管朝中对宋家的立场,一直都有猜测和分析,但又有什么分析,会比宋先生对自己女儿说的话要更加真诚、真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虽然被发现以后,按理应该请罪,但萧禹却是生怕宋先生转开话题,不说那明显更重要的第二点,只好硬生生地自己问出了口。他倒是也感觉出来了,宋先生对他颇为欣赏看好,按说,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他都问了,以宋先生的为人,想来该也是会说的。
不过,宋先生说出的这一番话,的确令萧禹有五雷轰顶之感,这其实是极为简单的道理,但在如今的朝局下竟仿佛是一大禁忌,从未有人和他谈起,直到宋先生开口,他才是茅塞顿开,更隐隐感觉到了许多平时没有想明白的道理:前朝之所以由盛转衰最终亡国,党争便是极为重要的元素。如今国朝虽然绝不鼓励党争、结党,但其实现在南北二党、南北二学对立之势已经是不可避免,南党连旗号都有了,和前朝比又差了什么?
在如此大势之下,所有人的思维仿佛也都陷入了定势,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南就是北,也许有人对北党的政策只是有限度的支持,但绝没有又支持北党,又支持南党的道理。宋先生这一问,看似平常朴素,但若是泄露到了外间,还不知要给宋学带来多少压力!——在宋学读书的士子,可有许多都是北党大佬的子弟!
“先生。”他脑中流转过了无数想法,心里更是思潮翻涌,说不出的情怀、担忧、崇敬翻搅到了一块,最终形成了意味不明的担忧,“雨大风急,船行要求稳啊!”
一旁的宋三娘被他说得若有所思,反而宋先生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道,“这话说得有点意思。萧禹,你坐。”
又对宋三娘道,“粤娘你也坐。”
把两个各怀心事的小字辈安顿下来,宋先生甚至亲自给他们斟了茶,气氛随之也缓和了不少,但萧禹心里却难平静,喝了口茶,没等宋先生开口,迫不及待又发问道,“先生,难道大师兄的婚事,就打算这么永无止尽地拖下去吗?”
“若不然,依你之意,又该如何?”宋先生不答反问。
萧禹道,“若是我,便在众家中选取贤女结亲,结亲后,北党和北学关系更加亲密,届时即使有推动先生发祥核心要义的声音,也不是不可设法应付,天下的政事,其实说穿了都是一盘复杂的买卖,双方讨价还价而已。若是先生支持变法,那么只在反对联辽灭夏一事上发声,在变法诸事上就保持沉默,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虽然读书不行,但自幼身处中枢,也不知见证了多少大政的促成,这一番话,说得宋先生也是微微点头,宋粤娘更流露出钦服之色。萧禹心中也是暗暗得意,却又越发不解:他能想到的,宋先生如何想不到?一定是有个了不得的原因,才让宋先生没有拣选这最为简便的策略。
“你这话,说得的确不错,但还是想浅了一层。”正想着,宋先生已经慢慢悠悠地道,“你刚才都已经明白雨大风急的道理了,又如何不明白,我若要上船,早就已经上了,到今日都没有攀附大舟,又怎会忽然改弦更张呢?”
“您是说——”萧禹彻底迷糊了,他仿佛隐约明白了什么,但却极难用言语表达出来。
宋先生悠然道,“如今的朝局,便仿佛是金明池上的端午竞渡,本该是千舸争流的热闹场面,却只有两艘福船在你争我夺。前朝之亡,亡于党争,党争祸国是不争的事实。既然明知如此,我们宋学为什么还要依附于朋党?上仰天心、下应民意,不忮不求、至诚至性。这是我宋学士子立身十六字……这十六字里,有一字是提倡学子党争的么?”
君子不党……萧禹终于是恍然大悟,一时竟有醍醐灌顶之感:“原来先生从来没打算支持两党,宋学也绝不会在党争中择选表态。难怪,难怪萧家会为三十二哥说亲,要知道虽然身处勋戚宗室,但因是圣人外戚,萧家从来都不掺和到两党的纷争里,更很少明确表态。尤其是局势日渐激烈的这几年,所谈的亲事多数都只在亲戚宗室之中,基本不招惹风头火势上的人物……看来,十七哥身为先生的得意弟子,却是吃透了先生的态度。”
然而,君子不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南学如今势头正猛,道统所在,纵是血亲亦不肯让人,不论北学是否依附北党,南学都是一样要打击北学的,而北学不依附北党的决心一旦为人所知,北党对其不说衔之入骨,起码也是无比反感,这些年来北学名气大增,崛起得这么快,背后北党的推动那是显而易见的,一旦失去北党支持,宋学的衰弱,只怕就是眼见的事。更不说,若是为了尽快扶植起一支能和南学对抗的学术力量,北党可能还会对宋学大力打压,以便让其尽快空出北学领袖的位置……
明白了宋先生的决心,他不是不敬佩的,然而在敬佩中又有深深的忧虑,难以言传。在这一刻,萧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全然把自己当成了宋先生的学生,他是发自内心地为宋学的将来感到忧虑和恐惧,但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胸怀激荡之下,只能轻轻地说了一声,“先生,这——”
虽然声音轻,但语调却毕竟是十分沉重。
宋先生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亦从来没有说过,这条路会很容易走。不过儒门弟子,本就是人中龙凤,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的事情如果很容易去做,前朝为什么会亡于党争呢?明白党争误国这道理的人,难道就只有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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