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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部分(第1页)

“你看窗外的月亮。”阿妈的声音。

“像你。不,你像一块玉。”阿爸说。

阿妈轻声地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别再赶我。”

沉默。然后又是阿爸的声音,“玉梳不要放我这,当心折了齿。”

阿妈说:“玉梳对你身体说不定也有好处。”

阿爸又叹息一声,道:“是啊,玉是天、地、虹、日、月,是整个宇宙。……玉梳还是收起来吧,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不想玉梳有什么缺损。”

那天晚上,我听着阿爸阿妈的对话,一夜睡不着。我小小的心里涨出了一大片海子,一种与爱与离别有关的酸酸的温暖从海子里升起,涌到我的嗓子眼要往外溢,我多想唱歌,多想喊出一声啦。

自从我对阿爸有印象,阿爸就是个身体孱弱的人,阿爸大部分时间在床上,下床走几步,也是颤颤巍巍,面上还有极端痛苦的神色。他甚至因为力量不够很少跟我和阿爷阿婆说话。阿爸就在那个秋天离开了小石屋。阿妈执意要把玉梳放在阿爸的身边,阿爷阿婆说阿爸说过了,玉梳是吉祥物,一定要留在阿妈的身上,否则他去了那边也不安心。

缺了牙的老人说,阿爸走出大山时强壮得像头能耕地的小黄牛,回大山怎么就成了经不得风吹的草?是遇了克星了。他们认为阿妈是克星。我只有愤怒,不过那愤怒也只有在他们说克星时冒冒小烟就过去了,还不够烤熟一个指头大的山芋。阿爸和阿妈在一起,经常隐秘地提到一个词“监狱”,我知道阿爸的早逝,与“监狱”有关。阿妈的口气,是这两个字侵害了阿爸的身体。阿爸的神情是遥远的,在我看不见的远方。只有月亮才能让他的神情回到山坳,回到望舒村。阿爸热爱大山,他经常看着月下的大山,对阿妈说,这里的山水是有气格的。我巴望他们更多的说说远方,不是说远方的学堂,远方的黄包车夫,远方的霓虹灯,远方的流浪儿,而是比这些更远方的东西。我知道阿爸阿妈有一个秘密藏在远方的深处,可他们不愿意山里人知道。那一定是比玉梳和神话还要神秘的。

阿爸走后,阿妈也失语了好多天。那些日子,阿妈的脸色跟飘在云翳后的月亮一个样。她在无人的时候默默流泪,阿妈的眼泪也可以映出数不清的月亮。阿妈说阿爸希望有一个没有棺木的葬礼,阿爸不想留个肉身在棺木里腐烂,可阿妈没办法做到。村里人吹着笙,请老道士洒朱砂和白米,土葬了阿爸。阿妈无声地流泪。村民对阿妈的不嚎啕大哭也十分的迷惑。阿婆一把年纪,哭阿爸的声音震撼了整个山坳,连峭厉的大山也在阿婆的哭声里摇晃。阿爷阿婆跟阿妈说,你是哪处来的就回哪去,孩子呢,你也带走,你可以教他学文断字。阿妈没有走。

阿妈和阿妈的玉梳一起留在望舒村。

阿  妈

阿妈几乎每个夜晚都要就着松脂灯给我读她和阿爸的书。亮堂堂的明月高悬,阿妈就坐在屋外的小石凳上读书,教我写字,月亮在阿妈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两片阴影忽闪之间伴随阿妈一个新奇的句子。阿婆不懂阿妈的学问,灯下纳鞋底。阿婆纳了一双又一双鞋底,其中一半是给阿岩的。阿爷似乎有些懂,远远的蹲着叭嗒一管旱烟,等阿妈念完一个故事,阿爷在石阶上敲敲烟管,咳嗽几声,进屋。阿爸死后,他们不怎么跟阿妈说话。像是在静观阿妈还有什么法术,等着她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使出来。尽管他们认为是阿妈的不吉祥使阿爸早走,他们还是在不安的担忧中接受了阿妈。阿妈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山里的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却不能改变阿妈半点。这让村里的阿姐阿妹不由自主地泄露几分羡慕,她们渐渐忘了老人关于克星的忠告,又与阿妈亲热起来。阿妈教她们卫生、健康、美,讲山外面的世界,她们送阿妈七彩的绣线,教阿妈绣孔雀和山花。出工之前,她们一定要等上阿妈,和阿妈一路山歌唱下田野唱进大山。阿妈的声音也是山村独一无二的,她读书的声音最终引来了村里的男女老幼,他们点燃松脂火把汇集到阿妈身边,阿妈借着望舒村的山土味给山民们讲月亮女神的故事。山村充盈了新鲜的快乐。不知在山影山雾里沉睡多少年的山村突然苏醒,明月如镜,天空光明,山风清新,石路光洁,笑容灿烂。山村将亲切的名字还给了阿妈,“山外来的阿妹”。

阿妈带我上山看月亮的时机越来越少,我也喜欢看阿妈坐在山中这片坚实的土地上给村里人讲故事。阿妈的声音是清澈流畅的溪流,有山外奇花异果飘来的浓郁芬芳的气息,我在阿妈的声音和月亮之间,听到众神用奇特的声音给阿妈和声。阿妈讲故事的时候,发髻插一把玉梳,来自山川的精灵静静地栖在阿妈乌黑的青丝间,孕育数千年的水润光泽幽幽放射。冰凉而明媚的光芒,使人群中的阿妈,使所有人,使这似乎远古就有的山村,与天空靠得很近。我觉得阿妈与她正置身的这块土地有久远的联系,她乘坐望舒神驾御的天车在很久以前来过这里,在寂静无声的幽邃山林留下一座村庄,然后离开。现在,她因为阿爸,回到了这里。因为阿妈,我与村里人隔的一层篱笆也逐渐消失。我教伙伴们写字,用石子砌长城,用竹条做滚环,用木头做陀螺。伙伴们通过我的眼神及手势和我交流,他们佩服我,封我为他们的王。他们不再提那两个让我伤心的字眼。

阿爷阿婆原谅了阿妈的不哭,不再因阿爸的早逝怪罪阿妈。阿妈给阿婆洗头发,用玉梳给阿婆梳头。阿妈给阿爷切烟丝,用玉梳的弯月给坐在石凳上吧嗒烟的阿爷摩背。阿爷阿婆笑得脸上梯田蜿蜒,他们眯着眼,抹着泪,瘪进嘴里的双唇喃喃地发出“好闺女好闺女”的声音。霞光还未从苍山褪去,云女们簇拥着月亮女神又来到了望舒村,月亮给海子一条光带,给溪水无数眩目的珠玉,给奇松、怪石、望舒村镶上银边,给木窗边的阿婆一道摇曳的树影。阿婆打开她的木箱,木箱浸透深山的水气。阿婆双手捧出一套衣饰:一件镶七彩花和银片的交领上衣,一条镶七彩花的百褶裙,一对银镯。阿婆亲手给阿妈穿戴。阿婆与阿妈的笑声飘出木窗,擦过两只小松鼠毛茸茸的尾巴,顺着山溪上了山顶,再由云女们曲曲折折地呈给了月亮。一滴泪从阿妈的眼里滑落,落在银镯,盈盈落地。下落的泪珠有月亮的笑颜。月亮的笑颜在阿岩的笙歌里好看的颤动。

过  客

正梦着阿妈牵我的手上石屋外的茅厕,月亮阿妈用她的光芒轻轻戳我的睫毛,我醒了。巨大的水晶盘悬在我的窗口。月亮趁了夜深在海子里沐浴后来探望她的孩子。我冲她笑,扮鬼脸,她沉默地望着我,然后开始吹笛。悠扬笛声近在窗外,却低于远处流水潺潺的声音,窗外的山峦、树木、天空,在笛声里移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月亮阿妈怎样吹笛,急急地开门冲了出去,一个人影使我的嗓子发出惊呼的声音,啊!神仙!我的声音自然是奇怪的,是岩石与岩石剧烈挤压的声音,只有在阿妈说过的地壳运动时才可能产生。人影停了吹笛。

我确信到了老人们说的灵境。神仙在月亮的下面,白须飘飘,长衫及地,吹一管长笛。老神仙在一个遥远神秘的地方修炼,走出山林,翩然而至望舒村,来到我的面前。他的白发银光闪耀,月亮越发的冰清玉洁。我在幻境驰骋我的想象,神仙的白须扫在我额头上。阿妈被我的声音惊醒,出现在月光下。

“阿妹,我走远路经过,借宝地歇歇脚。听屋里有响动,知道有人起夜,怕吓到人,就吹笛,还是吓到了孩子。”

阿妈请老人进屋歇息。老人说,深夜至此,没打招呼就借贵地一歇已不礼貌,进屋万万不可。

阿爷阿婆请老人进屋,老人说在外面就好。老人态度坚决,阿妈不再坚持,进屋取了一条薄被给老人。老人抱着长笛和一根年代久远似有万千玄机的龙头手杖靠柴垛端坐。阿爷陪老人吧嗒了一管烟,闲谈中老人说已九十岁。

我们在悠扬的水气淋漓的笛声中安然入睡,长笛把月亮、草甸、灵山异水、洁白的羊群和一位仙风道骨的阿爷吹进了我的梦乡。

第二天,被敲门声惊醒。我一个鲤鱼打挺起床开门,门外站着阿岩,手里捧着叠得齐整的被子。

阿妈在被子里发现了玉梳、一张纸条、六个核桃。“阿妹:玉梳非凡品,珍藏。昨夜在地上拾得。想是被老夫惊扰,阿妹出门不慎遗落。连同被褥一并归还。老夫临走觅得舍边毛桃,摘了六个带路上解馋,留下六个核桃致谢!过客。”

有飘逸舒扬的笛声隐约传来,顺笛音寻找,越过千山万壑,在气势磅礴的东方,一缕恍若人影的云烟逐日而去。阿爷阿婆把六个核桃当做八月十五的月亮存入木箱,只在中秋过节的时候取出来给我玩耍。那些核桃如同山溪里的鹅卵石,经了长年累月永不停息的磨挲,壳上的凹凸也不明显了。

望舒村有千万条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却很少有人走进望舒村。能走进望舒村的,在我和同伴们的眼里,都有几分奇异。阿爷阿婆说,望舒村才是有月亮的地方,那些不远万里走进望舒村的人,是来这里拜祭月亮。

货  郎

我刚把脚丫塞进山雾,一位魁梧的货郎就随“得咚,得咚,得得咚”的声音出现在望舒村前的山道上。货郎在山那边的村里歇脚一晚,一早到了山这边。他在望舒村歇上一晚,明早再到另一个山村。货郎两年来一次望舒村。我在纸上跟阿妈说,货郎绕地球一圈的周期是两年,阿妈笑我傻孩子。货郎一根扁担两个箱架,箱架上插着纸糊的风车,彩色的棒棒糖,木制的十八般武器,架上还缠着阿姐阿妹喜欢的五彩缤纷的头绳,箱子里有各式各样的百货,老人的耳勺、牛角烟斗,小伙子的白色棉布背心,姑娘的蚕丝绣花头巾,小孩子的魔方……货郎挑子一放,就围一圈叽叽喳喳的女人一群嘻嘻哈哈的山娃。货郎的拨浪鼓此时便改了腔调,“嘿得隆得咚!嘿得隆得咚!”地与山里人的兴奋好奇高歌狂欢。

阿妈不来凑这个热闹。听老人说,阿爸阿妈刚从山外回来时托货郎带过药品。阿爸去世后,货郎还是给阿妈送药品。阿妈把药用在村里生病的人。货郎每次都在中秋的那天来望舒村。晚上,他把货担寄放在我家里,去灵芝坪看姑娘伙子们“跳月”,然后在离我家不远的山林里长啸数声,再寄宿在阿岩家。第二天一早,阿岩到我家挑担,送货郎到山外。

货郎长啸之时,阿妈会停了她的活计或故事,眼光飘向那片黝黑黝黑的林子。货郎的啸声清旷幽深,一会高,一会低,一会长,一会短,一会急促,一会舒缓,一会猛若山风在原始森林里没有头绪的游荡,一会轻如山燕轻舞了双翅穿过苍穹,只能感觉气流的丝微颤动。阿妈默默地听,低声叹息,像在回应。

从来不见货郎问阿妈收钱。阿妈几次提出用玉梳兑换货郎的药品,货郎总是说,“我手糙,别弄坏了宝贝。”两年一次,货郎照样送药品给阿妈,送我习字用的笔和纸,送阿妈用得着的其它东西。货郎送的最珍贵的礼物,是他从远方带来的两块玻璃,它们镶嵌在木窗,有了它们,入睡前的眼睛,也能看月亮在哪朵云上。

阿  岩

这年开春,山里下了一场大雪。凛冽寒风和铺天大雪把山民赶进石屋烘烤篝火,把熊猫赶进山洞,把白唇鹿赶向低谷。树和屋檐挂了一排排的冰棱。我立在窗口看茫茫雪原。一片白色之中我是多么小。我站在宇宙的一个点上,这个点上有一座披盖白雪的黑色石屋,有阿爷阿婆阿妈和我,大黄狗,一堆篝火。这一点之外就是雪山,雪原,满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我的想象在这点之外全被白色充满,这点之外,宇宙是无边无际的白色。阿岩就从这白色宇宙的哪一个角落冒了出来。他把一大捆干柴放在门口,拍拍肩上的雪转身就走。我敲敲玻璃。阿岩立住,朝我笑,露出冰雪一样洁白的牙齿。阿岩指指冰棱,说,“好看,好看,像你阿妈的玉梳。”阿岩呼出的雾气蒙住玻璃,等到雾气消散,阿岩不见了。

这是阿岩头一次赞美阿妈的玉梳。月下说故事的阿妈会把玉梳取下来,交给想看玉梳的人。阿岩远远地观望。高大黝黑的阿岩,有峻峭山岩的坚实沉默,红杉树的挺拔,劳动时是森林深处一匹奔跑的骏马。他观望玉梳的眼神,有一个宇宙,藏了一个朝阳,还藏了一个月亮,同时闪烁日和夜的光芒,同时有海子的幽深山雨的湿润,能让满天星星和山林的每一片叶子滴下水来。阿岩是望舒村唯一一个没有碰过玉梳的人。阿岩到我家就两件事,看檐下有没有干柴,送干柴。这两件事在阿爸离开大山后他就在做。阿爸回大山后他仍然在做。阿爸被道士送入了坑阱,他还在做。每次阿爷阿婆阿妈都赶不上道谢,阿岩就没了人影。我盼着自己长大,长成阿岩这样强壮的阿哥,有一天也能把砍柴的斧头抡得看不清轮廓。有雪的春天,阿岩带我做了另外一件事,到灵芝坪看雪月。

那晚无风,云是凝固的货郎担上的棉花糖。雪山,岩石,松林,险峻又温和的白皑皑相互照亮。景色辽阔,静止,晶莹,激动人心的壮观。月亮还没出来,阿岩吹一首笙歌,我听得入迷。等我发现月亮,她突然悬在雪山之巅,银光四射。雪峰上一条一条光带依次响亮地无始无终地展示,月亮像是波澜起伏的光带从峡谷深处带出的一轮魂魄,这团魂魄祥和的抚摸眼前的、远方的,天空和地上的一切,给她碰触到的染上圣洁的光辉。我在壮阔的冰凉洁白中目瞪口呆。月亮,雪峰,雪地,白到幽蓝。我寻找阿妈教我的词,没有一个词合适眼前的景色,合适我当时的心。阿岩也长久沉默。

“你要能说话,该多好” 后来阿岩低声说。“不过,好多事是不能说出来的,这样蛮好。”阿岩立刻安慰我。我们在雪地里狼一样奔跑,打雪仗。我累了,阿岩把我扛在肩上。我抱着他的头,摸他山一样雄峻高挺的鼻子。月光下的阿岩是阿妈神话里的英雄。阿岩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大大的脚印,脚印与山脉的起点连在一起,然后在月光下分开。阿岩也会说故事。月亮其实是个勇敢忠诚的阿哥,有个叫水清的姑娘,她拒绝了九十九州九十九个向她求婚的小伙子,只喜欢月亮,她战胜太阳制造的磨难,和月亮幸福地生活。阿岩把我送回家,告别时悄悄对我说,“记得告诉阿妈,月亮其实是个阿哥。”我的脑海里尽是阿岩挥斧劈柴的影子,我心里说,你是月亮里的吴刚。我在心里说完了,傻笑。阿妈出来了,阿岩道别离开。

山里的日子平和安宁,除了四季的更迭,月亮的阴晴圆缺,山里的日子一尘不变。我觉得阿爷阿婆会长生不老,阿妈会像玉梳一样永不走样,山一样的阿岩总是及时给我们送柴火。

跳  月

货郎在该来的日子,依然来了。他送药品给阿妈,送我习字用的笔和纸,送阿妈用得着的其它东西,还给阿妈带来了山外的消息。阿妈听了货郎带来的消息流泪,然后与货郎一起,带我去山上祭奠阿爸。阿妈对阿爸说,“你可以瞑目了”。

那天晚上,阿妈插着玉梳,穿了阿婆送她的银衣,带我去了灵芝坪。灵芝坪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把月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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