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我取道回国前去了次香港。在那里见了几个老朋友之后,决定给杜尚别打个电话。杜尚别生在英国,出身高贵。他那种不卑不亢的气质,丝毫没有因为家族的没落而改变。上大学时,我和室友们疯了一样玩耍,他每每冷眼旁观,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屑。这个表情,让他四年学业结束也没有交到几个朋友。那有限的几个,也未必对他有什么好感。
杜尚别的电话很快就打通了,他听说我来到了香港,在电话里的语气变得兴奋起来:“好啊,好啊,那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
我微微笑道:“打电话的目的,就是要上你这里呀。”于是,我和他约好了拜访时间,其实也就是明天上午。
打过电话,我依旧把那几个老友叫来喝酒,喧闹了一夜,这才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窗外已是风声大作,大雨滂沱。我冒雨出了门,打不着车,就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大道行走着。终于在两个小时之后,我付出了全身湿透的代价,到达了杜尚别那里。印象中的古堡矗立在眼前,我摁了摁那幢楼房的老式门铃,很快,那扇铁门被拉开了,露出来的,是一张苍白无色的我很熟悉的一张脸。
“雷宾,你真的来了,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件事,无法找到合适的伙伴倾诉呢。”杜尚别说道。我进了门,发现他的家里空荡荡的,屋里的陈设倒是很豪华,可惜就是见不到半点生气。我立即明白为什么屋子是空荡荡的了,正是因为没有人气。
杜尚别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他的忧思。他大学毕业前,忽然收到一个远房亲戚的遗赠,接收了这套住房。除此以外还有几笔存款。因此,衣食无忧的杜尚别没有去找任何工作,而是准备找个合适的女孩,娶妻生子。就在这个时候,他在自己继承的别墅旁边闲逛时,发现了那个美丽得犹如桂花的女孩。“我见到她的时候,恰好是桂花飘落的季节。所以,我才有这样的比喻。可是,后来的事,就令我惊恐莫名,百思不得其解了。”杜尚别说道。
杜尚别说完了他和那个桂花女孩的初遇,我实在是辨明不了蹊跷究竟在何处。那个女孩子走过他身边,甚至连正眼也没有看过杜尚别。可他,就这样一往情深地爱上了人家。因为这一点,他破例和自己昔日的一个同学共进了晚餐,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家。后来,杜尚别又有几次看到了那个女孩子,她的打扮并没有随季节而发生改变,一袭白裙从秋到冬,由冬至夏。
乘着杜尚别为我沏茶的工夫,我撇了撇嘴道:“这也没什么呀,不值得你如此伤神。”
杜尚别叹息了一声:“我没有伤神,我,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个东西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坍塌了。每次我见到她,那天晚上,我的心跳准会超过二百。二百,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呼吸艰难,气血上涌,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正准备去见医生,心跳却又恢复了正常。还有,只要见到她的那一晚,我准会听到墙壁上传来咚咚的有节奏的声音,仿佛有个人正在那里一刻不停地敲击着,我的心跳也跟着敲墙的节奏,飞速地撞击着。”
我问清了杜尚别并不认识那个女孩,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便自告奋勇地准备陪他一同去寻找那个女孩,看看她是不是有什么神奇的魔咒,改变了我这个同学的人生轨迹。
我们正说着,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雨点变小了。我起身走向楼上我们一直谈话的书房窗户边向下俯瞰,楼下的大道上少有行人,连车辆也在这连天倒的雨水中少了许多。我正要收回目光,猛地看到巷道口走出了一个白裙女孩,她撑着一柄油纸伞,慢慢地踱着步子,正向着这边走过来,她的步伐是那样的紧凑,她扭动的腰肢是那样的柔美,以至我迫切地盼望着她能拿开伞,让我一睹她的容颜。
我正这样想着,冷不丁那女孩手中的伞被风一吹,她急忙伸手握伞,我趁机完完全全地看清了她的面貌。这世间,有什么事物能比她的面孔更白皙?有什么事物能比她的纤若无骨的手腕更柔软?我突然想到了桂花,只有桂花才能比拟她的美貌吧。我想向杜尚别说点什么,就在我收回目光的时候,看到杜尚别原来一直就在我的身边。
“我,我早就有所预料,她今天肯定会出现的,真的。结果,她真的出现了。”杜尚别喃喃地说道。
中午,我留在杜尚别这儿吃了午饭,他因为我相信了他的话高兴不已,因而喝了很多酒。下午,我们下了两盘棋之后,他让我在书房的床上睡下了。杜尚别呢,则睡进了自己的卧室。
午睡起床后,我们又让附近的餐馆送来酒菜,继续喝酒。这一顿比午餐时喝得更多。由于雨一直没有停,杜尚别留我住下了。
夜晚十点多钟,我被一阵又一阵的敲墙声惊醒。原来杜尚别说的还真确有其事。只不过这敲墙声很弱,我顺着声音走了出去,楼上的感应灯也随着亮了。我走到了杜尚别的卧室门口,清晰地听到那敲墙声在这里更加响亮。我把耳朵凑到了门上,是的,声音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雷宾,救我!”我听到了房间里传来了杜尚别的求救声,可我没有走进去,而是径直回到了书房,将毯子往头上一裹,蒙头大睡。
天亮以后,雨终于停下了。我穿好衣服前去敲杜尚别的房门,可是,一直敲了许久,也没有人应答。我心里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于是,给同学陈克苏打了个电话,让他立即赶到杜尚别的别墅。
陈克苏是杜尚别的律师,他来之后,也没能叫开杜尚别的房门。我们决定再把白原叫来。白原是医生,也是我们的同学。我,陈克苏,白原,还有杜尚别,都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
白原来后,照例是敲门,门依然纹丝不动。于是,我们三人合力把门撞开了,杜尚别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瞳孔张得大大的,脸色铁青。白原摸了摸他的鼻息,摇了摇头。
我们三人见证了杜尚别的死亡。警方来后,经过一番调查,也赞成白原关于杜尚别心脏病猝发死亡的结论。接着,就是陈克苏宣读杜尚别的遗嘱了。杜尚别手头的存款已挥霍一空,只剩下目前这幢别墅。
我,是杜尚别的遗赠受益人。
我听到这话,淡然地笑了笑:“我的事业在美国,我马上就要回美国去,这个地方不适合我,要不,就由陈律师您代为处置这幢别墅吧。”
香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像杜尚别这样宽大的别墅,卖起来自然不难,价格也不低。我拿到了一千多万之后,按照事先我和陈克苏以及白原的约定,三人平分了这笔巨款。接着,我们又一次聚在一起,喝了顿酒。
陈克苏先举杯庆贺道:“雷宾,这一次你拿到了钱,就可以拯救你那破落的企业了。”他说的话,我很明白,最近由于资金周转困难,我的企业即将倒闭,这一次外出,我的目的就是融资。是陈克苏,把杜尚别的遗嘱告诉了我,让我得到了这笔款。
我没有吭声,而是把目光转向了默不做声的白原:“白原,你觉得杜尚别说的那个桂花女孩,有多少可信的成分?”
白原皱了一下眉:“我们都是唯物论者,杜尚别自然不会相信鬼神之说。我是他的医生,他几次三番地来找我,说的都是同一个话题,说他见到了什么桂花女孩,说他什么夜晚心跳加速,我并不是很信。通过脉象显示,他的心脏功能很差,只需要刺激一下,他准会没命。这一次你来,真是天意。”
我不满地看了白原一眼,“我说老同学,杜尚别已经走了,你现在还不肯交代那个女孩在哪里找来的?”其实,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那个女孩。
白原吃惊地跳了起来:“什么?找女孩?我根本没有找什么女孩子呀。”他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我怔了怔,心里忖道,难道杜尚别说的是真的?他之所以把自己的东西遗留给我,是因为我和他当年求学时,算得上是好朋友。不管我是怎么想的,他,倒是真真切切地把我记在了心里。这样说来,所谓的桂花女孩,应该不是子虚乌有的事了。
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克苏和白原两人也知道桂花女孩的事,于是,我们三个在酒精的作用下,话题就围绕着桂花女孩说了起来。陈克苏说她可能是杜尚别的某个邻居,白原呢,则说她可能是杜尚别无意中邂逅的一个女孩。他们的态度都倾向于偶遇。而我,则突然想起了那晚在杜尚别书房中入睡时,那不间断的敲墙的声音。
白原如果真的没有花钱雇来一个撑伞的女孩,如果真的曾有一个女孩在不停地敲击杜尚别房间的墙壁,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还有,尽管我和陈克苏、白原三人密谋了几天,可是,他们心中的真实想法,我也未必清楚。
酒精烧得我满脸通红,可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清楚,我要再去一趟杜尚别的别墅,找到问题的根源。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酒店,打了车,乘夜赶往杜尚别的别墅。下车时,我看到身后停了辆车,那车里,似乎有两双眼睛紧张地看着我。
别墅在城市的夜灯中显得无比宁静。我驻足站了一会儿,喟然长叹,正要离去时,一柄伞从别墅那里闪了出来,伞一点一点地向我这里移动,越来越近,我甚至嗅到了好闻的桂花香味。是她,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孩。
我的大脑突然清醒了,急忙招了部车,匆匆地离开了,一颗心跳得厉害,都快到嗓子眼了。进了宾馆房间之后,我想睡,可是哪里能睡得着。我的手必须得摁住心脏,才能稍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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