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妥。
所以虽然是陡然间对面相逢,我一点儿害臊的意思也没有。他看起来比我还更窘呢。
为什么要害臊呢。不要说十三岁懵懵懂懂的豆蔻年华。我注定了不是寻常情窦初开的女孩子。
小师傅。这么巧你在这里。
他规规矩矩地招呼道。是的。这是我。无色无味的小师傅,绝尘绝俗的女道童。
铮铮。我的名字,如敲玉磬,泠泠清音。
我周遭如有方圆净地。尘缘悲喜,近不得身。没有一种气味可以亵渎,没有一种温度可以接近。我立在厢房门口对他点了点头,算做回应。
这个眉目清朗的少年。我的冷然令他倍觉局促不安。那时我不想回房,只是因为暮春黄昏的风暖暖地吹着我透湿的长发很是舒服。我想在这里把它晾干。我想,既然没有话说,他赶快走开不就完了,免得站在这里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但是他突然抬起头来了。红彤彤的晚霞,底下沉淀成紫。他望着我,不走,也不说话。
我就跟他对视。我不局促。我不是寻常的十三岁女孩子。
我是小师傅。红彤彤的晚霞里,我攥着一大把垂到腿弯的长头发镇定地看着他。余辉映我灰布袍的影在青砖墙。他的脸渐渐涨红起来。
我觉得自己的冷静一如师傅。那一刻。手心里攥拢一束丰厚长发,湿湿的,游龙般绕过脖颈泼墨在周身。
[无题]
师傅说:铮铮,这魔障着实凶险,但非除了它不可。有它在一日,世上都不平安。
届时你听我吩咐。师傅会护住你,你只记住,不要慌乱。心要定。心乱则神昏,神昏则气涣。神气一散妖魔就乘虚而入。
切记,心要定。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自己。
魔由心生。
我想念清石山。我想回去。十三岁以前,短短的流年。寂静如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师傅的眉头蹙得好深。他这么瘦,他真的老了。师傅。他的白须长长地垂落,看去竟有衰迈无力的忧伤。莫非这一次真有这样凶险吗?卓真人,一世英名,莫非这一次的劫数竟是要过不去。平安镇,是命数里注定了回不了头的不归路吗。
我看不透这玄机。垂目静静地擦拭着师傅的法器。在师傅身边,我不怕。但我想回去。人间走这一遭,我倦了。师傅,师傅,是你带我来的,你要带我回去。
我只想回去。回清石山,那个不是故乡的地方去。
何处是故乡呢。怕是谁也说不清楚。
我把一个馒头放在街市上那乞丐的盆子里。他伸出生着脓疮的手,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往嘴里送去。不过在那张扭曲的脸上,一时间我竟无法看清他的嘴在哪里。
谢谢姑娘……您多福多寿……多谢姑娘!
他含糊不清地嘟哝着。
哐!一只脚把他的盆子踢翻,馒头骨碌碌滚得老远。臭要饭的!躺在路中间,叫人看了恶心。你怎么不死?老天爷啊——为什么你让这东西活着啊——为什么——你怎么不死?你怎么不去死?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我认得那个人。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死在妖魔手里。在一次归宁的途中。有人说从那时起他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了。
他望着天空嚎叫了一会儿,狂歌狂哭。然后一路胡言乱语着走去了。野兽般的哀嗥渐渐微弱消失。
乞丐瑟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像团破布。大概这种事情,他已经习惯了吧。无动于衷的麻木。待那疯子走远了,他才用手往馒头爬过去。膝盖以下那两只畸形的圆球在尘土中拖出痕迹。
给你,赶快吃吧,别再让人踢翻了。
我把馒头捡回来重新递给他。
多谢姑娘……多谢好心的姑娘你大恩大德……
乞丐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两只浑浊的眼睛只专注着食物,时而寒缩地翻上来望一望也没有任何表情。死珠子一般。
有得吃他就满足了吧。什么也不管,如此卑微。人到了这地步,尊严,抵不上一个阴沟里的馒头。
我转身离去。乞丐在身后磕头,我并不想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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