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从一本什么书上看到,人在小时候,一天要被抱三次才能存活,被抱六次才能会站,被抱十二次才能健康成长。我想,我这一代人,还有我父母那一代人,被抱的次数最多也就刚够存活的。数百年来,祖祖辈辈大概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父母用的是我祖父母的教育方法,天知道我如果有了孩子会如何教育。我父亲曾经对我说,他小时候从没得到过他想要的东西,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东西。比如说,他吃饭时想喝木莓苏打水,但是由于家里的教育原则,他从未如愿。
我和三个哥哥在家里也受到严格的法西斯式统治。挨打是家常便饭:裙子破了要挨打,学习成绩不好要挨打,与父母顶嘴也要挨打。有时,小错积累多了,也要挨打。挨打的程序一成不变:我们要自己去拿棍子,自己趴在椅子上,然后开始挨打。反抗根本没用,还嘴也是绝对不行的。
如果试图和父母讲道理,或说服他们不要打人,只能使事情更糟。母亲负责惩罚我,父亲负责惩罚我的三个哥哥。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不要让他们抓住。这是一个得到认可,甚至被批准的免遭惩罚的办法,因为父亲常常对我们说:“别让我抓住。”
除此之外,我们四人之间还有等级之分,我的哥哥们也加入进去。我则两头挨打,我的三个哥哥是一头,我父母是一头。
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将此称为法西斯,因为我们可能有的一点儿自信都被毁掉了。他们粉碎了我们的意志,在我们家里,自信和生活的乐趣都被践踏了。
我至今仍然记得,我小时候对小汉斯是多么恼火。儿歌里唱的这个小男孩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大哭起来,我心想,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回家呢?就因为他妈妈会因此而伤心吗?我认为他最后应该会因为离开家而高兴。
那时,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逃跑,最好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坏的地方,我想我肯定是很坏,不然父母为什么总打我?最近,我对年迈的母亲提起那时没完没了挨打的事。可惜她丝毫没有改变,依然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她唯一的反应是:“要是你做得好,谁会打你。”她还说:“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愿意的。”我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过了很长时间才脱离开父母。直到最近两年,我才开始感到能够自由自在而且独立地生活。在此之前,情况完全不同。
小时候听亚伯拉罕将儿子献祭的故事,我的反应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认为父母有权杀死自己的孩子。我父亲在他家里也是一个没人疼爱的孩子。他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十岁时就死了,可哥哥是他父亲的心肝宝贝儿。我祖父在钢铁厂工作,是个酒鬼,年纪轻轻就死了。我父亲从事的也是钢铁行业,战时他被派到上西里西亚,免服兵役。
我母亲是马格德堡人。她父亲自己起家,拥有一个石油加工厂。她的一个兄弟在战争快结束时被打死了。
无论我母亲家,还是我父亲家,晚辈与长辈之间的关系都不怎么和谐,父母与他们的父母经常发生争吵。因此我是在没有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情况下长大的。
我母亲生于1919年。她认识我父亲时还很年轻,大概是十九岁或者二十岁。那时我父亲已经在军工行业得到一份重要工作。他长得很英俊,高高的个子,修长的身材,金发碧眼。他们认识不久就结婚了。很快,我的三个哥哥接连降生——1942年、1943年、1944年。我是1946年出生的,是他们唯一在战后出生的孩子。
我父亲从一开始就参加了党卫军,他那时还是个大学生。他对我说,他那时做的,都是开会时领人入座一类的事情。有一次希特勒到巴特戈德斯贝格,他还做过卫兵。他说他想做一个有用的人。
其实我对他在战时做过什么,并不感兴趣。我真的相信他什么也没做过——至少他和集中营或者灭绝营无关。我所担心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战后他顽固不化的思想。他没完没了的说教,真是糟糕透顶。他一直没有停止,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或者可能是最后六个月,他那时已病得很历害。
就在几天前,想到我们这次谈话,我想确定我最初比较详细地了解纳粹时代那些罪行是在什么时候,我想我那时可能是十二或十三岁。我们有个神父,当时他正为我们准备第一次圣餐。他对我们提起这事。在学校里,我们一个字也没有听说过。
我十三岁那年到瑞士过暑假,在一所寄宿学校学法语。那里的许多女孩是美国犹太人。我记得她们非常友好,令我感到惊讶,我原以为她们会不理我。
不管怎么说,那时我已知道了事实真相,但我仍然不知道比较具体的事情。直到我十七岁那年,我去看望东德的亲戚,因为有什么事情我们去了萨克森豪森。东德的导游总是想告诉我们这些从西德来的游客,应该负责的是我们。我们西德人是罪人,他们什么也没做,他们是最好的德国人。
他们带我们到那些地下室,让我们看美国人解放集中营的图片。看过之后,我自己坐在外面的草坪上,简直不明白阳光怎么还在普照大地。
我回家后告诉了母亲我所看到的一切,她只说了一句话;“你自己要去看这种事。”
大概就是那时,我父母开始了他们的那些演说,也可能是我的记忆总是停留在那时。我在学校或在家讲过去的事情越多,我父亲就越暴躁:“该死的学校,往外扬家丑。事情没有那么糟。那六百万犹太人的事,那也是夸张。”
我父母读过欧根·科贡的《党卫军之国》,书中提到一名集中营的医生。我的父母似乎认识这位医生。据他们说,科贡在书中说这位医生在集中营的那天,其实他根本不在,而是在我们家为我的一个哥哥接生。这就是他们证明不仅科贡,而且所有人都在说谎所需的全部证据。
他们总是想将一切淡化。那些事情只不过是偶然发生的。他们没有罪恶感。对我最大的触动是他们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们给我起名叫西比勒,首字母是“S”,加上我的教名的首字母,结果成了“SS”(与“党卫军”相同)。这是我父亲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冷冰冰的,毫无感情,却使我终生背着包袱。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玩儿的,每当我提起时,他们都说我缺乏幽默感。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之间的争执越来越激烈。他们到底知道多少?他们为什么对此袖手旁观?这些问题一遍遍出现在眼前。
有时,尽管次数很少,通过一些迹象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什么都知道。有一次,父亲对我说起他们在艾斯莱本火车站待命的事。当时一列火车驶进,装牲口的车厢里塞满了人,他们大声嚷着:“让我们出去,他们要把我们拉到塞拉斯恩斯塔特去。”这时他明白了等待这些人的是什么命运。但是当我问他对此做了什么时,他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嚷道:“你指望我做什么?当时家里有三个小孩,你说起来倒容易。”
从那以后,我让步了。我心想,这毫无意义。每次我们争论第三帝国的问题,总要扯上别的有关偏见的事,而这些偏见最终分析起来都与战争无关。犹太人和黑人是低人一等的民族,还有一长串他不能容忍的其他民族,如印第安人、希腊人、西班牙人。他总是理直气壮,从不退缩,无论在哪里,在附近的小酒店,还是当着陌生人,都一样。他还看不起所有与他不同的人。他蔑视所有胆小、不敢说心里话的人,即使他们听他诉说,而且表示同意。
他从不吝啬对人的蔑视。1967年,我与他一起游览地中海。那是我最后一次与父亲一起度假,最后一次试图与他一起分享欢乐。四百名旅客中有一半是聋哑人,这又引得他大发议论。我仍旧愚蠢地想和他讲道理。他打断我的话说,他宁肯要二百个聋哑人,而不要二百个黑人。对我认真说的话,他总是采取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总是断然拒绝接受。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我的想法不符合逻辑。一天晚上,我与一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跳舞,还开玩笑说可以想象嫁给这样一个人,这导致父亲大发雷霆。但两天后我们在以色列靠岸,他对码头上一些穿军装的青年男女又十分热情。
一年以后的1968年,我们最后决裂了。我一夜之间变“红”了。在波恩,我爱上一个共产党人,他借给我一本恩斯特·菲舍尔的书。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开始明白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很快便开始感到不安。当然,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几周后,我收到父亲的一封信。我拒绝回家与父母共度圣诞节,他发火了。他在信上说,他不能理解我的极端自私,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为黑人和越南人操心,这些下等人迟早会从地球上消失得不留丝毫痕迹。他说,我对男人一无所知,他们不喜欢别人把他们创造的东西从他们手中抢走。男人是有自尊的,而我恰恰不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母亲也在信上签了名,她完全同意。想想看,这一切是在战争结束将近二十五年后发生的,用的仍然是同样的语言,仍然是毫无变化的精神状态。
自那封信后,一切都结束了。我脱离了家庭,孤身一人,我的哥哥们也在背后伤害我。他们从不认为父亲的历史有什么问题。事实上,就那场战争而言,很难就什么具体的事情指控他。完全出于偶然,似乎当时发生的所有可怕事件,他都不在场。这样他在否认自己的纳粹身份方面没有遇到问题。然而在战争结束前的几个月,当他好像有可能被征召入伍时,他给他的大儿子写了一封信,像是在立遗嘱,用的都是那个时代典型的血与火的语言。我一想到自己与写信人的关系,就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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