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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的母亲(第1页)

洪杨之役,战事甫定,嘉兴府城里一位精干而奋斗不息的人,从小小生意做到事业满城,他是我外曾祖父葛樽号云甫先生。外曾祖的父亲书山公名登銮,有文名而困顿场屋,应乡试十一次,荐卷堂备十次,终未获一第。外曾祖父在乱离中改行为商,论辈分,他比我祖父长一代,年纪差得不多。他有魄力,更有眼光,所经营俱民生日用之品。从吃的酱园,穿的布店,流通金融的钱庄,到住家的住屋,一件一件由近至远,事业扩展到嘉善上海。这些事业是乱后恢复社会生气所迫切需要,时势促其成功。他性好施与,实际他的事业也帮助当时许多人的生活。他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第二个儿子文源,号星槎,是我的外祖父。

外曾祖父在世时,只有两个孙女:我大姨母及我母亲。我母亲出世时,他已得病,十分希望见一孙子,睡在病榻上,常常问二少奶奶分娩了没有。二少奶奶是我的外祖母。我母亲生下来,大家不敢告诉,怕他失望。一天,他忍不住又问,侍病的人谎言生了个男孩,他不信说:“是男孩?”还一声不响等待回答;在这点上,他是遗憾而终。

我的外祖母朱氏,原与葛家有亲,我不及见她,只见过她的弟弟果瓯舅公,是嘉兴前辈一个举人。外祖母生了三个女儿,家庭间不得安慰,二十几岁得了肠痨症,在我母亲六岁那年,她就抱恨而终。她病的时候,放心不下她的三个女儿,大姨母是内忍而寡言的人,我母亲是爽快活泼的人,她按她们性情一一叮嘱。盘算女儿的前途说,大媳妇要立榜样不好做,她的女儿不许给长子,无母的孩子少管教,立嗣儿子两头不着,她的女儿都不给。后来,我大姨母嫁桐乡沈氏,姨丈是个长子;小的姨母嫁吴兴汤氏,姨丈从小无母;我母亲嫁我父亲,是个出嗣之子:恰巧都违了外祖母的愿望。

我外祖父几个女婿中,是他亲自看中而主动结亲的,只我父亲。一天,他在一个文会里看见我父亲,回家倩媒送女儿庚帖到我祖父家里,愿结婚姻。我祖父祖母按俗礼与我父亲八字排算不合,送还庚帖,外祖父又将第二个女儿庚帖,倩邑绅沈稚庵先生送到祖父处。祖父说:“难得星槎先生如此看得起我儿子,我们一言为定。”我父亲母亲的婚事就如此订定,母亲比父亲小四岁。

我外祖母曾在病榻,以随身饰物给带领我母亲的女仆,要她照看到我母亲成年,此人未如所嘱半途辞去。外祖父请一位潘老太太来管我母亲姊妹,潘老太太是外祖家亲戚长辈,青年守寡,粗细无不能,曾因避难自沉于河,获救不死,抚母族夫族两姓之孤成立,实为我母亲的褓姆而兼教师。我母亲后来携我到外家,她还为爱护我母亲而管教我。我幼时十天穿破一双鞋,母亲还要在鞋头绣上一点花;穿衣服,要从内到外,层层摸得无折绉;剃一次头,要母亲和我的“妈妈”轮流捉住我,甚至自己用剃刀毕事。潘老太太劝母亲节不需之劳,而且治我的过分刁难,我呼她“凶太太”。

母亲年十九岁出嫁,次年生我,又二年生妹性仁,又五年生弟怡,又二年生殇弟慧,又三年生妹性元。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乙卯九月五日以肠症去世,父亲扶病流涕而写“悼言”,其言曰:

元配葛夫人敬琛,同邑星槎明经次女也,明敏有决断,处事勤干,而待人至公,接物无忤,从未见疾言遽色。年十九来归,时先严弃养已五年矣,家计日落,夫人上承高堂,下睦妯娌,安贫守分,处之怡然,人无闲言。虑钧之羁家事而荒学业也,百计筹措,俾钧无内顾忧,得一意从师读。逾年冬,伯姊归同邑陆氏,贫无以为礼,夫人悉心筹划,不足,则自出奁资以益之。迨杭守林公创求是书院,又力劝钧应试而肄业焉。负箧四年,家中几无担石储,仰事俯蓄,一惟夫人是赖。未几,仲兄秉璋物故,遗有嫂氏及子女各一人,身后萧条,无以为家,夫人倡议迎嫂侄同居,抚养而教诲之。已而,求是书院改为高等学堂,学者皆当纳学膳费,钧以无力故,不得已辍学。时届大比之岁,钧困于贫病,无志毕业,夫人以老母望切,劝钧力图寸进,以慰慈望,且筹得二十余金,借壮行色,遂以壬寅补行庚子辛丑科乡试,幸获一第。甲辰,计偕返里,越日,本生先慈弃养,夫人摒挡一切,贳贷典质,勉尽丧礼,不使钧毫末劳心焉。无禄,伯兄秉衡、季弟秉荣,相继即世,伯兄遗有二女,皆已遗嫁,而嫂氏亦先卒,惟季弟有子女二人均幼,夫人迎娣妇辈同居,抚养教诲,一如遇仲兄后,然任务则愈重矣。逾年,以先考妣暨本生考妣暨伯氏兄嫂停柩有年,未卜宅兆也,乃竭力措资,为营窀穸于朱家村祖茔之侧。迨民国元年夏,钧以从事编辑商务印书馆历年积劳,顿遘肺疾,调治小愈,三年春复患胃病,其夏又患风症,夫人昼夜服劳,饮食医药,事事躬亲将护,乃得转危为安,然夫人之心力益瘁矣。夫人性好施与,见人孤寒疾苦,无论识与不识,辄解囊佽助,宁减缩己衣食,而不稍吝悔。戚族或以疑难事相质,辄条分缕析,立为剖决。尝语钧曰:君平日脑力过耗,今后事无巨细,当悉置度外,庶几静养以补所不足乎?钧颇然其言,孰意夫人操心过甚,乃反中道而弃钧耶?呜呼伤哉!

父亲的草稿迄今留在吾弟君怡处。民国廿九年(一九四〇)九月,母亲去世廿五周忌辰,在抗战中,君怡展视原稿,记其后曰:“先妣葛太夫人去世,公哀恸之余,挥泪写此,时不肖随侍在侧,父哭儿随之亦哭,此情此景,历历如昨。”我今录稿至此,泪亦不已。父亲之言,不是具文,而是实话,其中大半经过,不肖亦都随侍在侧,知父母之间,相互之体贴,共同之努力和克己也。

我一生第一次懂得“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的神气,是我母亲把自己的嫁妆首饰,供姑母挑选。母亲是外曾祖创业以来葛家第一次嫁女,她比她姑母及姊姊都先出嫁,外祖父给的奁具服饰,十分周到,在我与二妹性仁都已解事时,许多用品上的喜字红绳还未拆去。外祖家是府城里人,往来亲戚,出入京沪,气派比东栅口及吾家都大得多。母亲的东西是姑母所羡慕,母亲体祖母爱女之心,看出姑母做续弦,有儿女和婆婆要面子之苦,请姑母任择所喜不稍吝惜。祖母感动的对母亲说:媳妇比女儿还体贴我。其后吾家曾一度遇火,母亲一日私下语我:“你外公给我那些东西,我送掉的常怕他问起,以后都放在火烧账上,不必再留着心了。”七叔的纱庄里有母亲一点存款,七叔死,折上尚有三百元,母亲见七婶悲伤,弟妹幼弱,即在丧次焚券。我五伯母七婶母先后搬住吾家,母亲时时告诫我姊妹,善待堂兄弟姊妹们,常言:“想着你们有父,他们没有,你们事事要让一步。”分糖果,我与性仁总在最后,性仁忠厚,所得常最薄。母亲自奉极俭,我姊妹幼时,亦除外婆家依俗礼制来新衣外,都轮穿旧衣或旧改之衣。拆旧衣是我最怕的一件工作,以旧布缝带,是我放学后常课。君怡小我七岁,他的尿布带子都是我初期手工成绩。父亲有时言,勿强我学针线,母亲以为能作自己一身之事乃自立初步。

母亲小名曰“声”,外租父呼为“声声”,后听我读书至“晋恭世子申生”,她说这个“申生”好。我家在东栅口时,父亲出门,外祖家及七外叔祖家往往争先来船接母亲。后来吾家搬到北门外,先住五外叔祖文炳号蔚南家房子,后又与五外叔祖家为比邻十余年。母亲有病,常将孩子送到外家,故我差不多在舅姨丛中长大。嘉兴话“声”“孙”同音,舅姨辈给母亲绰号为“孙悟空”,母亲笑说:“取得经来是唐僧,惹出事来归孙行者。”不论在葛家在沈家,我母亲到,满座添生气,不决之事有办法,无母者当她慈母。我母亲临终,五外叔祖家四姨母敬琮在沪,与姨丈沈子美(承瑜)赶到嘉兴,冀作万一之努力。姨丈是个医生,四姨是母视我母亲的一人。

有一次,二妹性仁与我论母亲,她说:“我姊妹都算不好货,都算慷慨,但何能与母亲比!母亲给了人自己没有,我们给了人自己还有。”母亲岂但自己没有,她是没有自己。她最恶只有自己的人,对儿女小器与小看人,她责之最严。某次,她特意为我改好一件月白纱长衫,为赴一堂舅入泮之宴。先一日,有个客人带着儿子来,我听见她向我母亲借什么东西,出去对她儿子扮一鬼脸,被我母亲知道。届期,我将换衣出门时,母亲说:“小看人的人让人小看!”放下特做的新衣,给我穿件半旧长衫。又一次,亲戚家有事,照例父母做客必携我,父母不去则我为代表。这日,我临时生病,母亲拿我的衣服给性仁穿去做客,性仁得意而去,我不禁大哭。我之哭,一半是怨生病,不定是小器;但母亲生气说:“难道只有你,别人就轮不着,你病也罢。”平时我有病,母亲时来看我,或坐着陪我,这日竟置我不理。

我母亲有姊妹兄弟逾十人。七舅敬忠,号勖臣,是外祖父长子,继外祖母所生,幼时有神童之称,与我母亲最相友爱,外祖父母责罚七舅,母亲必挡着保护。母亲嫁后次年生我,带我到外家,七舅抱我放他床上,在他,这是给我极光荣的招待。他指着我说:“你为何不早一年生?去年生则姓葛,叫我阿叔,承继给我。”人以为笑言。七舅后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得病归,久不愈,俗有冲喜之说,外祖母记起前言,和母亲商,要我做他寄女,择吉日行礼,颇为郑重。他病愈,又患虎列拉1而死。那年,外祖家住西街,吾家住柴场湾,从西街进城必经过柴场湾。一日,天已傍晚,外祖家佣人张四匆匆进城,谓系七舅病,去请拔号医生,母亲闻讯,一夜不宁。清晨,又闻外祖家有人入城“保福”,“保福”者人事已尽,求神添寿,母亲急奔大门,呼其人与语,她最后的两句话是:“廿七岁者的寿,给这十七岁的。”廿七岁者,我母亲自己。我其时紧随母亲身旁,见其恳切之状,闻其舍己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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