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过是一个字。
刘汉香正是被那个字迷住了。
乡人说,那是个叫人悬心的字,那个字是蒙了“盖头”的。用乡人的土话说,那像是“布袋买毛”,又叫“隔皮断货”。在乡下,“布袋买毛”是日哄人的意思;“隔皮断货”就有点哈乎了,那惟一凭借的,就是信誉和精神,这里边埋着的是一个“痴”。如若不“痴”,人总要想一想的。是啊,千年万年,“心”一旦被网进了那个字里,必然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所以,人们说,她是读书读“瞎”了,那字儿是很毁人的。
刘汉香是决绝的。由于那个字,刘汉香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在这个村子里,只有刘汉香是没受过委屈的人。她生下来的时候,国豆已经是支书了。支书的女儿,在一个相对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她的心性是很骄傲的,再加上她读了十年的书,正是这些书本使她成了一个敢于铤而走险的人。
大白桃心疼闺女,大白桃为她哭了两天三夜。大白桃说,闺女呀,你还小,你还不晓得这人间世事。日子就是日子,日子长着呢,不是凭你心想的。再等两年不行吗?你就不能再等等,再看看?等他在军队上提了干,你再过去,这多好呢。刘汉香说,不行。我现在就得过去。人是他的了,心也是他的了,看他家那个样儿,我就得现在过去。大白桃说,那是啥样的人家,你吃得了那苦吗?刘汉香说,苦是人吃的,他家的人吃得,我为什么吃不得?大白桃说,闺女呀,百样都随你,就这一样,你再想想吧。你从小没受过一点屈,他家五根棍,一进门都要你来侍候,你是图个啥呢?!她说,我愿意。我心甘情愿。这时候,支书刘国豆说话了。他说,你想好了?她说,想好了。他说,非要过去?她说,嗯。国豆说,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我的闺女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就不是吧。刘国豆怔了一下,说你再想想。有三条路你可以选:一条,县里、乡上的干部,只要是年轻的,你随意挑,不管挑上谁,我都同意。二条,你姨夫说了,在城里给你找个工作,你先干上几年,把户口转了,往下,你想怎样就怎样。三条,你如果认准那狗日的了,我也依你,等他转了干,熬上了营职,你跟他随军去,我眼不见心不烦……刘汉香说,路是人走的。是坑我跳,是河我蹚。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刘国豆咬着牙说,我再说一遍,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我闺女了,咱就断亲了!
汉香默默地说,断就断吧。
国豆家的“国豆”,上梁一枝花,就这样白白地插在那泡“牛粪”上了!
在婆家,刘汉香的日子是蹲在灶火里拍“饼子”开始的。一个高中生,在乡下就是“知识分子”了,读了十年书,也就读成了那么一个字,这一个字使她成了蹲在鏊子前拍饼子的女人。
那时,在平原的乡下,有一种粗粮做成的食品,叫“黑面饼子”。这“黑面饼子”是由红薯干面加少许玉米面在火鏊子上拍出来的。这种两掺的杂合面,先是要用水在盆里搅和成杂面块,而后一小团儿一小团儿地托在手上,拍成饼状,翻手贴在烧红的鏊子上炕,炕一会儿翻翻,一直到翻熟为止。拍饼子是要技巧的,鏊子要热,手要快,一眼看不到,那饼子就冒黑烟了!刘汉香学着拍饼子的那天早晨,她一大早就起来烧火,蹲在那里拍了整整一个早晨,待小半盆面拍完的时候,却发现她拍出来的饼子已是“场光地净”了!那最后一块饼子也已被快手老五抢去,咬了一个月牙形的小口……家里早就没有细粮可吃了,老少五根棍,一群嘴呀!
刘汉香在烟熏火燎的鏊子前蹲着,两手湿漉漉的,指头肚儿上竟还烫了俩燎泡!脸上呢,是一道一道的黑灰,她有点诧异地望着这些“嘴们”……这时候,老五把咬过一个月牙儿的饼子从嘴上拿下来,讪讪地说:“嫂,你吃?”
刘汉香默默地笑了笑,说:“你吃。你吃吧。”
不料,一会儿工夫,咕咕咚咚的,院子里就打起来了。
在院子里,先是狗蛋剜了孬蛋一眼,孬蛋说:“看啥看?我又没问咱嫂要糖。”狗蛋瞪着他说:“鸡巴孩,俩眼乒叉乒叉,咋不馋死你呢?!”说着,上去就跺了孬蛋一脚!孬蛋骨碌碌地打了几个滚儿,一个狗吃屎趴在了地上……谁知,这厢铁蛋也恼了,他兜手给了狗蛋一耳光!恨恨地说:“你不馋?!嘴张得小庙样,烙一个你吃一个……”铁蛋这一耳光打下去,顿时,狗蛋的鼻子出血了,他伸手抹了把脸,见血糊糊的,回过头就跟铁蛋抱着打成了一团!这时候,孬蛋从地上爬起来,跺着脚,嗷嗷地哭喊道:“我才吃八个,狗,狗吃了十二个?那鳖孙吃了十二个?!……”就这么喊着,他冲过来,一头抵在了狗蛋的后腰上!这边,狗蛋正跟铁蛋头抵头打架呢,身后又被孬蛋重撞这么一下,一时火起,高喊着:“刀,给我拿刀!瓜蛋,刀啊,我跟他拼了!”瓜蛋胆小,先是在一旁缩着,听到狗蛋叫他(平日里,狗蛋跟他近些),就凑凑地上前去,拉拉这个,拽拽那个,忙乱中又不知被谁踢了一脚……于是,一家人在院子里滚来滚去,顷刻间打成了一锅米饭!
听院里乱糟糟的,一片响声!刘汉香围裙一解,赶忙从灶屋里走出来了。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满脸的讶然!院子里,洗脸用的水盆已被踢翻了;鸡们飞到了树上;一只鞋摔在了猪圈的墙头;蛋儿们哭着、喊着、骂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你拖着我、我揪着你,一个个泥母猪样,扭成了一团麻花!……刘汉香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片刻,她轻声,叹叹的,也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也不怕人笑话吗?”
也就这么一句,只一句,蛋儿们都停住了手。他们躺的躺,坐的坐,歪的歪……一个个大蛤蟆样,仍是忿忿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刘汉香站在院子里,又气又可怜他们。她望着破衣烂衫的蛋儿们,叹了一声,默默地说:“……怪我,这都怪我。是我没把饭做好。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亏了你们了。要是还有气,就来打我吧。”
蛋儿们一下子就蔫了。知道亏了理,一个个像勾头大麦似的,谁也不说话。铁蛋臊臊地从地上爬起来,勾着头想往外溜……突然之间,老姑夫从屋檐下蹿出来了!在蛋儿们打架的时候,他塌蒙着眼,一声不吭地在那儿蹲着。这会儿,不知怎的就长了气力,手里掂着一把锈了的老镰,忽一下堵在了院门口,喝道:“狗日的,反了不成?哪个敢动,我裁他狗日的腿!给你嫂认个错!”
一时,蛋儿们都哑了,有好大一会儿,谁也不说什么。还是那老五,他最小,脸皮也厚些。他首先开了口,老五带着哭腔说:“嫂,我错了。我,我……再也不吃那么多了。”
老四舔着嘴唇,羞羞地说:“嫂,忙到这会儿,你还没吃饭呢。”
见老四这样说,狗蛋也跟着说:“嫂,错了。俺错了。”
铁蛋不吭,铁蛋勾着头,就那么闷闷地在院门口死站着……
刘汉香听了,心里一酸,说:“是我错了。正长身体的时候,吃还是要吃饱。别管了,我会想办法。算了,都上学去吧。”
刘汉香的话,就像是大赦,蛋儿们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灰溜溜地逃出去了。
刘汉香仍站在那里,心里却乱麻麻的。按说,到婆家来,她本是有思想准备的。她觉得,只要有那个字垫底,她是不怕吃苦的。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间,稀里糊涂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了!这一家人的柴米油盐,这一家的吃穿花用,都是要她来考虑的。顿时,仿佛一个天都压在了她的头上,很沉哪!
老姑夫怀里抱着那把老镰,袖手站在那里,长长地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他嫂,让你受屈了。”
刘汉香就说:“爹,我没事,你忙去吧。”
于是,刘汉香返身回到灶屋,又悄悄地和了一大盆红薯干面,独自一人继续拍饼子。那鏊子火,一会儿凉了,一会儿又过热了,加了柴,又忘了放饼,放上饼,又忘了添火,手要是贴鏊子近一些,“滋”的一下就把手烫了,总是弄得她手忙脚乱的,常常是一眼看不到,就冒起黑烟来了!就这么拍着拍着,她忍不住掉泪了,一脸的泪,吧嗒、吧嗒往鏊子上掉。她就那么哭着、拍着,拍着、哭着……她心里一边委屈着,还一个劲地骂自己,说你真笨哪,你难道连顿饭都做不好吗?
谁料,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老五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这孩儿,鼻涕流到了嘴上,满脸的喜色,竟然用表功的语气说:“嫂,有好吃的了!”刘汉香开初没听明白,就笑着说:“这孩儿,鼻子真尖哪!”这时,只见老五把窝在怀里的布衫往外那么一展,像变戏法似的,笑嘻嘻地说:“你看!”
——只见怀里边鼓鼓囊囊地包着六块热腾腾的烤红薯!
刘汉香看了,脸色慢慢就沉下来,仍轻声问:“小弟,哪儿来的?”几个蛋儿也都把眼逼上去:“偷人家的吧?!”老五忙说:“不是。——小拇指头顶锅排!”这是一句乡间的咒语,也是誓言。可蛋儿们还是不信,又追着问:“说,哪儿弄的?!”老五说:“换的,我用‘上海’换的。”铁蛋喝道:“胡日白,你哪儿就‘上海’了?!看我不捶你!”老五说:“真的,真的。我要诓你——小拇指头顶锅排!”刘汉香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弟,你给我说实话,烤红薯从哪儿弄的?”老五眨了眨眼,数着手指头说:“你看吧,我先是用五张糖纸,玻璃糖纸,‘上海’的,跟小福子换了十二个弹蛋吧。又用十二个弹蛋跟二锤换了一盒‘哈德门’吧。二锤他爹是卖肉的,他家有的是烟。这包烟,我拿给了窑上的老徐,老徐烟瘾大,馋烟。他那儿有一堆红薯,就跟烧窑的老徐换成了烤红薯……”待说完了,众人都怔怔地望着他。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人儿,就这么倒腾来倒腾去,把热乎乎的烤红薯倒腾回来了。刘汉香叹了口气,说:“小弟,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好上学吧。”老五就说:“嫂,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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