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二当家的走了
人过中年尤其是进入老年之后,便愈发珍惜老天所赐给他们的亲情,谢新就常随着小脚李玉容到铁道东面的那个奶奶的娘家的那个村去看望他的娘家哥哥,而个子瘦高慈眉善目头发向后梳理的一丝不乱的舅爷爷,也是隔长不短地来新屯村同妹妹妹夫待上一会儿,即便是坐在那里言声儿,那种洋溢着的情分也是浓浓的很容易就被感知到。
在谢国建家里就也是这样,国建的爸爸谢明华和大伯谢明伯、二伯谢明仲三兄弟与国建的姑姑谢明娟也如此,只不过明娟在京东县城东南的那个名叫乔家庄的大村子里,有运河与田野相隔,后来开通了南河之后就更显得交通不便,可即便如此,一年之中也常是你来我往地相互看望。世间亲情最难得,繁体字的“亲”字的右面还有一个“见”字旁,古人似乎是在告诉后人何为亲情,只有经常相见才能相亲相爱,那才叫亲情。等到1972年新屯村东面的修通了这条铁路之后,对于明仲而言,到妹妹明娟那里去的路竟是方便了许多,他尽可以沿着这条逶迤向西南方向的铁路,过了运河上面的铁路桥,就能够到达妹妹的家。
这一年国庆节前,还没有到收棒子的时候,正是秋收前的农闲时节,明仲、明华兄弟带着国建出发去乔家庄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在铁道的路基上行走,一会儿国建便耐不住寂寞似的窜到铁道中间的枕木上行走,那枕木有纯方木浸了油制成的,有水泥石子钢筋铸就的,象明华这样的中等以上身材的成年人不太喜欢在这枕木上行走,两个枕木之间的距离不到平常的一步,所以走在上面总是被限定了步伐迈不开步甩不开腿,所以他便仍旧走在路基上面,同时大声提醒儿子小心火车!
而国建的二大爷二当家的谢明仲却天生是个矮个子,他的两只短腿在枕木上面行走起来步幅恰好合适,于是他便随在一窜一跳的侄子身后迈开步子往前走。国建在不上学的时候心中常常是更快乐的,有一种轻松得想飞起来的感觉,于是他随口唱起了刚刚从得霖老师那里学会的歌曲“学习雷锋好榜样”,那坚定而节奏感很强的歌曲让他的脚步益发轻松欢快起来。虽然他在不知不觉中唱跑了调儿,并惹得铁路边上寻觅草籽儿的小鸟停止了啾啾的鸣叫,再后来竟是一哄而散向远方的天空飞去,然而谢明华眼中却现出了喜悦。明华不善言辞,但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谢明华是那种”“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的主儿,他打一出世妈妈便因生他而死去,后来爸爸谢天辉因此而冷落他甚至嫌弃他讨厌他,亏得还未出嫁的姐姐明娟他照护他拉掣他,想到就要看到自己的母亲般的姐姐了,他心里有一股温情涌出,再看到老儿子国建那顽皮却是健康雀跃的样子,他心中荡漾着喜悦,于是他加快了步伐。
这时二当家的谢明仲也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他唱的是“智取威虎山”——“共产党员,迎来春色换人间,甘洒热血写春秋,这些兵急人难。我们是工农子弟兵,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春雷一声天地动……”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哼唱着,碰到不会唱的就干脆哼过去,谁管得着,老子心里美就爱瞎哼哼!他边哼唱边这么想着。这时忽然听到明华叫道,“二哥,国建,快下来,后面来火车了!”国建与二当家的转头向后望去,但见不远的地方现出了火车的黑黑的大大的车头,有白色的烟从头上的鼻孔中喷出来,像是黑李逵吧嗒吧嗒抽着烟一般。国建和二当家的于是连忙跨出铁轨,跳到路基上面。火车在从身旁驶过的时候,国建清楚地看到了倒戴着帽子的火车司机,沾染着煤渍的脸上露出了白牙齿,他在朝他们爷仨儿微笑。
(三十四)
落日沉了下去,暮色渐浓。喝了酒的明仲被妹妹明娟多留了一会儿,明华带着国建稍早一些回新屯村去了。独自走在铁道路基上的二当家的忽然想起了在二十郎当岁儿的时候,自己也曾有过媳妇,他知道和女人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儿,想到这里,这个已近暮年的人仍然禁不住脸红心跳,于是他敞开了衣襟儿,任那早秋的风吹打他的胸膛。虽是久远以前的事了,但他对那个离他而去的媳妇始终是念念不忘,老话儿不是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嘛,他和曾经的媳妇又何止共度了百日?!他只记得媳妇对那事儿乐此不疲,他都累得趴下了她还媚眼惺忪地要求他,他心想,“这娘们儿浪起来,比他妈男人还厉害!”之后,明仲自然地想起了二牛,如果儿子二牛还活着该是比兄弟小不了几岁的大老爷们儿了,而自己的孙子比侄子国柱还要大许多,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叹了口气,同时他象侄子国建一般跳到了铁轨中间的枕木上行走起来。
他又想到了他的骡子和那匹灰白色的母马。母马是骡子的妈妈,1975年的国庆节前,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按照书记刘国成的吩咐,他拉着母马到公社的配种站去给母马配种。然而不巧的是,他常日里看好的那匹公马刚刚和别人家的一匹母马交配完,配种员老王说,“老谢,你还是拉回去吧!过两天再来,我给你留着!你看,给它累得直流汗,还能再配吗?”二当家的心里老大不愿意,这大老远儿来了,怎么这么没运气?!于是他操起缰绳,朝那老王说了句,“老王,给我留着点儿啊,两三天后我再来,你给它多吃点好的,补补身子!”配种员老王看着灰溜溜欲离开的明仲心有不忍,他随口说道,“老谢,你等等儿!你看那头驴怎么样?这壮实劲儿,可是头好驴呢!怎么样,让它配你的马怎么样?这要是配成了,你得匹好骡子,你可得感谢我呢!”
明仲朝那边望过去,只见一匹棕黑色油亮体毛的公驴傲然立在那里。明仲有点儿发蒙,不知是答应呢还是推拒掉,这时候配种员老王说,“老谢,你也老把式了!这公驴和母马交配生出的骡子,那可是难得的好牲口呢!这么多年了,我能蒙你吗,是不是?这头驴几天没上(交配)了,憋的什么似的,你看你看,它在看你的母马呢!”人有姻缘之说,牲畜就没有吗?明仲觉得这或许是天作之合,于是他乐呵呵爽快地答应了。
走在枕木上的明仲想到这里不禁咧开嘴乐了!你说怎么那么寸!1976年7月28日晚上,母马要生产了,而且是后半夜,确切地说该是天亮之前那段时间,他看着母马生产,就像是看护自己的老婆生育孩子一般。后来地动屋摇他也顾不了了,那时他没想别的,只要母马母子平安,他就是被砸死也任了!就这样他守在那里,也亏得他守在那里并且帮着将它儿子的一条腿从产道中拽出来,才保得它们母子平安!过后,他没被砸死,而且得到了书记刘国成和全村人的赞扬,明仲心里美滋滋的。
这时半个月亮爬上了天空,田野里传出了蛐蛐儿的鸣叫声,他想到他儿子一般的那匹红黑色体毛的骡子,这家伙集合了它爹妈的优点,不但漂亮而且温顺,书记刘国成对这头骡子深表诧异,但到后来骡子长大了,能盯事儿能干活儿干得卖力而又稳妥他便不再说什么,二当家的那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这时他走过了铁道的转弯处,那道光亮被月光所遮掩,当他做梦一般的思绪被惊醒欲拔腿逃离开铁轨的时候,伴随着火车的急促的鸣叫和急刹车的声音,谢明仲看到了天堂的光亮的大门,他倒在了火车的车轮之下。他是一个不起眼儿小人物,但是他乐观善良,他曾经带给新屯村的如谢远、谢新、刘营乃至国建等人太多的欢乐。
谢明仲走之后,这些孩子便少了一些快乐,他们常在不经意间念叨着,“要是二当家的在……”而母马与骡子儿子则时常地嘶嘶悲鸣,它们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再来看护它们陪伴它们,它们如失去了亲人一般,母马与骡子儿子嘶鸣着便还流出了大滴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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