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法布利斯在帕尔马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追求爱情的时候,总检察长拉西并不知道他离得这么近,正在继续办理他的案子,拉西完全把他当成一个自由党人来对待了。拉西假装找不到被告证人,或者不如说,他对他们进行了威吓。他非常巧妙地工作了将近一年,这时候法布利斯最后一次回到博洛尼亚也有两个月光景了,有一个星期五,拉维尔西侯爵夫人终于得意忘形,在她的客厅里公开地说,一小时以前刚刚宣布对小台尔·唐戈的判决,第二天就要呈给亲王签字批准。几分钟以后,公爵夫人就知道了她敌人的这些话。
“一定是伯爵手下的密探们办事不力!”她对自己说,“今天上午他还认为一个星期之内不会宣判呢。说不定他并不反对把我这个年轻的代理大主教赶出帕尔马。可是,”她接着又唱起来,“我们会看见他回来的,总有一天他会做我们的大主教。”公爵夫人拉了一下铃。
“吩咐仆人们都到候客室里来,”她对她的亲随说,“连厨子们也来。到城防司令那里去要一张许可证,弄四匹驿马,在半个钟头内把马套上我的轿车。”家里的女用人都忙着收拾行李,公爵夫人匆忙地换上一身旅行服装,不过这一切都没有通知伯爵,她想到要跟他开个小小的玩笑,心里说不出有多么高兴。
“朋友们,”她对聚在一起的仆人说,“我听说,我那可怜的侄子因为遭到一个暴徒的攻击,勇敢地保卫自己的生命,就要受到缺席判决。是吉莱蒂想要杀死他。你们每一个人都能看到法布利斯性情多么温和,多么不爱得罪人。对这个伤天害理的侮辱,我理当感到愤怒,我现在要到佛罗伦萨去。我给你们每个人留下十年的工钱;万一你们遇到什么困难,给我写封信,只要我还有一个赛干,你们总可以多少分到一点的。”
公爵夫人说的完全是真心话。听到她最后那几句,仆人们都哭了起来,她自己的眼睛也湿了。她接着又用激动的声音说:“替我和教区首席代理大主教法布利斯·台尔·唐戈主教大人,祈求天主吧,明天上午他就要被判处服苦役,或者死刑,相比之下死刑倒反而好一些。”
仆人们的哭声越发响了,渐渐地变成一片近乎煽动性的叫嚷。公爵夫人上了马车,到亲王宫里去。尽管这不是求见的时间,她还是要值班的侍从武官封塔纳将军通禀她请求接见。她没有穿宫廷礼服,这可把侍从武官惊呆了。至于亲王,他听说她求见,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更没有感到不乐意。“我们就要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流泪了,”他搓着双手对自己说,“她是来请求开恩的。这位骄傲的美人儿到底低头了!她那种独立不羁的气派,也实在叫人受不了!只要稍微有点儿不如意,那双如此善于表情的眼睛就好像在对我说:‘住在那不勒斯或是米兰,比住在您这个小小的帕尔马城要有趣多了。’不错,我没有统治那不勒斯,也没有统治米兰,可是这位尊贵的夫人到底还是有事要来求我,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主,而她又急于希望成功。我一直在想,她这个侄子到这里来,对我是有利的。”
亲王想着想着,不由得微笑起来,他沉湎在所有这些愉快的希望中,不停地在他那间大书房里踱来踱去;封塔纳将军却一直站在门口,直挺挺地像个荷枪的士兵。他看见亲王眼睛闪闪发光,又想到公爵夫人穿着旅行服装,还以为君主政体要崩溃了呢。他听见亲王对他说:“请公爵夫人稍等一刻钟。”他的惊讶更是无法形容了。侍从武官像受检阅的士兵那样来了一个向后转,亲王又微笑起来。“让这位骄傲的公爵夫人等着,封塔纳将军还不习惯呢,”他对自己说,“他去向她传达‘稍等一刻钟’的时候,他脸上惊奇的表情将为她在这间书房里流出的动人的眼泪铺平道路。”对亲王来说,这短短的一刻钟实在美妙极了,他步伐坚定而又均匀地走来走去,他这可真是在统治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一点儿不得体的话都不能说。不管我对公爵夫人有什么意见,决不应该忘掉她是我宫廷里最显赫的贵夫人之一。路易十四对他的女儿,那些公主们,不满意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呢?”于是他的眼光停留在那个伟大的国王的肖像上。
有趣的是,亲王丝毫没有想到问问自己,他要不要宽恕法布利斯,以及用什么方法来宽恕。过了二十分钟,忠心的封塔纳又到门口来了,不过他一声也没响。“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可以进来了。”亲王像演戏似的叫道。“眼泪要开始流啦。”他心里说,而且把手帕也掏了出来,就像是准备应付这个场面似的。
公爵夫人从来没有这样轻盈,这样漂亮;她看起来还不到二十五岁。看见她迈着轻快的小步子在地毯上轻轻掠过,可怜的侍从武官差一点发了疯。
“请最尊贵的殿下多多原谅,”公爵夫人轻松愉快地小声说,“我穿着不太合适的衣服冒昧地来到您面前,不过蒙殿下一向对我亲切,已经把我纵容惯了,所以我才敢希望您也会原谅我这次失礼。”
公爵夫人说得相当慢,好让自己有时间欣赏亲王的表情:目瞪口呆,再加上头部和双臂的姿势依旧带着一点儿妄自尊大的神气,所以显得非常有趣。亲王像挨了一个霹雳似的呆住了,他不时用尖细而困惑的嗓音嚷着:“怎么!怎么!”发音几乎听不清楚。公爵夫人说完了客套话,好像表示恭敬似的,留出充分时间好让他答复,然后又接着说:
“我斗胆希望殿下原谅我衣服穿得不合适。”但是她这样说的时候,那双嘲弄的眼睛却闪出如此锋利的光芒,简直叫亲王受不住了。他望着天花板,这是他窘到极点的表示。
“怎么!怎么!”他又这么说;后来他总算幸运,想出了一句话:“公爵夫人,请坐。”他挺客气地亲自拉过一把扶手椅。公爵夫人对他的殷勤也并非无动于衷,她眼睛里的火气稍微缓和一些。
“怎么!怎么!”亲王又说了一遍,他不停地动来动去,就像是在扶手椅上找不到一处可以坐稳的地方似的。
“我要趁夜里凉快赶路,”公爵夫人说,“我这次出门可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五年来,蒙殿下赐给我不少恩惠,所以我不愿意在离开殿下领土的时候,不来向您表示感谢。”听了这些话,亲王方才明白,他的脸色顿时发了白。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发现自己估计错误以后,会有他那样痛苦的了。接着,他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气,完全可以和他眼前那幅肖像上的路易十四媲美。“好得很,”公爵夫人心里说,“这才算个男子汉。”
“您这次突然动身,是为了什么缘故?”亲王说,口气相当坚决。
“我早就有这个打算,”公爵夫人回答,“现在又有人给了台尔·唐戈主教大人一个小小的侮辱,明天他就要被判处死刑或者苦役,因此我就决定赶快动身。”
“您到哪个城市去呢?”
“到那不勒斯去,我想。”她站起身来,又说,“现在我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向最尊贵的殿下告辞,谦恭地感谢殿下以往的恩惠。”她的口气也是那么坚决,亲王看得很清楚,不出两秒钟,什么都要完了。既然她说出要走,他知道就再也没法挽回了。她不是那种肯改变主意的女人。他赶快跟在她后面。
“可是,您知道得很清楚,公爵夫人,”他拉住她的手说,“我一向对您怀着感情,而且只要您愿意,这种感情就可以换一个名称。出了人命案子,这是没法否认的。我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我的最好的法官们去办了……”
公爵夫人听到这里,立刻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只一眨眼的工夫,那恭敬的,甚至娴雅的外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露出一个受了侮辱的女人的面目,而且是一个在对她明知道是背信弃义的人说话的、受了侮辱的女人的面目。她带着无比愤怒甚至是轻蔑的表情,字字着力地对亲王说:
“我将永远离开殿下的领土,就是为了不愿意再听见人谈起检察长拉西,和另外那些卑鄙无耻的凶手,他们判处了我的侄子,还有许多别的人死刑。我在一位在不受蒙蔽的时候是挺殷勤、挺聪明的君主面前度过最后片刻;如果最尊贵的殿下不愿意在这最后的片刻里掺入苦痛的感情,我就谦恭地恳求殿下别再使我想起那些卑鄙无耻的法官了,他们为了一千埃居或者一枚十字勋章就肯出卖自己。”
她说这番话时所用的那种美妙的,尤其是真诚的声调,使亲王浑身颤抖。有一刹那,他生怕受到更直接的指责,使他的尊严遭受损害,不过,总的说来,他的感受很快就变得愉快起来。他欣赏着公爵夫人,她整个的人在这时候达到了崇高的美的境界。“伟大的天主!她多么美啊!”亲王心里说,“对一个这样难得的,也许在整个意大利也找不到第二个的女人,就应该让点步……好吧!耍一点巧妙的手段,也许有一天可能把她变成我的情妇。这样一个女人,跟那个玩偶似的巴尔比侯爵夫人比起来,可就完全不同了,何况巴尔比侯爵夫人每年至少要从我那些可怜的臣民身上刮去三十万法郎呢……可是,我没听错吧?”他突然想起来了,“她说:判处了我的侄子,还有许多别的人死刑。”于是怒火又升了起来。亲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用跟他那至尊的地位相称的高傲声调说:
“应该怎么办,夫人才能不走呢?”
“办一件您办不到的事。”公爵夫人回答,口气里透露着最辛辣的讽刺和最露骨的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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