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这种话……”沈未明摇摇头,“天才,可能我曾经真的是吧。”
“01年到……06年,这段时间,灵感每天从各种地方涌进我的脑子里。”
根本不需要刻意记录,根本不需要苦思冥想,无论是路过滴着水的屋檐,还是穿过鸟叫声此起彼伏的树林,旋律就在她的脑海中自然地展开。那时候自由海的名号是“在有限的乐谱上演奏无限的生命”,他们有着让人惊叹的、源源不断的灵感,看着自己的歌走上那样的高度,当时的沈未明其实已经麻木了。
“我那时候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一首歌会给我几千块钱的提成——那时候的几千块钱其实还挺大的,除了不能演出,我们活得还不错。”
她拆了一小瓶威士忌,倒进半瓶柠檬汁里。她的故事好像不喝酒就说不下去,宋见秋已经不忍心拦她。
公司说,这样歌会被更多人看到啊,又说现在行情不行肯定捧不起来两个相同风格的乐队。
“‘只要你一直创作就好,保持下去就好’,他们是这么说的,”沈未明嗤笑一声,“但是灵感是老天赐给的东西,不珍惜的话转眼就会消失。”
这种痛苦让沈未明被磨得只剩躯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写不出来了。写出来也觉得不尽人意——也不是,只是她曾经的作品太过耀眼,把中等水平都衬得暗淡。
公司开始发掘她的第二个用途了。
假弹。
这次除了主唱所有人都上阵,藏匿在万千欢呼的背后,他们像是一个个提线木偶,为自由海演奏着每一场表演。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让他们来演奏呢?公司觉得捧不红他们就擅自做了这样的抉择,顶多五年而已,对公司来说顶多就是一个签约乐队的五年,可是这五年背后的牺牲呢?
“我的挚友,我们乐队的主唱,在09年自杀身亡。”
说到这里,她几乎已经崩溃,可是她没有要落泪的意思。她一直不停地喝酒,但是小口吞咽,宋见秋懂得她在做什么,吞咽有时候会让人忍住哭泣——她也曾无数次像这样吞咽。
“我不知道……”沈未明低头看着易拉罐三角形的口,“原来死亡是这样一件事。”
宋见秋不知道此刻的沈未明有多痛苦,但她在心里赞同她,是的,死亡就是这样一件根本不由分说的事。人类想要做的一切与生命的对抗,似乎都只能无疾而终。
“然后我们还得继续,继续弹,继续敲鼓。银子——就是乔银,她有段时间特别崩溃,崩溃到把公司的鼓摔得散架。”
她也没好到哪里去,有一次上台之前,自由海的贝斯手非要临时和她换贝斯。她坚决不让,最后却因为担心贝斯在争抢中被碰坏,被那人直接抢过去了。
没有作品的沈未明不再是他们需要小心对待的人。
演奏的最后,那位醉酒的贝斯手把她的贝斯扔到观众席里,很狼狈地,沈未明大声说自己是工作人员,从观众席中捡回了那把琴。
那是一段不停去想死了算了的日子。
他们活活地熬过了那五年,只觉得人间与地狱有何不同。解散之后,他们的路变得很坦荡了——只要从这种日子里结束,似乎怎么走都是一条坦途。
一零年冬天,沈未明和乔银一起开了第一间酒吧。
“你怎么不问我哪来的钱?”沈未明自己打断了这个故事。
宋见秋显然没想到会被问这样一个问题,她把自己摆到倾听者的位置,其实并没想问任何一个问题。但她顺从道:“攒下来的钱吗?”
“怎么可能攒这么多,”沈未明苦笑道,“当时穷得揭不开锅。”
她在创作最巅峰的时候留下了五首歌,这些是所有创作里她最为珍惜的,她准备等解约了之后留给自己的乐队。某种意义上,她再也等不到了。
“我走之前把它们一次性卖给公司了,”沈未明把塑料瓶捏扁了又鼓起来,“我一口要了很多钱——六十八万,减去酒吧的启动资金还剩不少。那些人当时很不以为然,我说不给的话我就去死哦,死之前曝光所有的事。”
沈未明笑了笑:“好手段吧,把他们吓到了。但我其实不会去死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还要弹琴呢。”
宋见秋觉得自己要听不下去了,的确,死亡是一件可以用来当做要挟的事,觉得自己那样弱小那样无力的时候,往往就会想到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瞬间。
作为酒吧老板,沈未明或许真的成功了吧。她用一整年来平复这些——其实根本就没有平复,只是学会了隐藏。她仍然能写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灵光一现的感觉,但更多时候是借用尼古丁苦苦追寻。
她只偶尔去表演贝斯,但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有资格说自己是贝斯手了。她是被自己唾弃、被贝斯抛弃的人。
宋见秋看着她,这会儿也明白了小忻那天说的她眼睛的红晕。和她想得一样,那种对乐器的敬畏和小心翼翼,像个失去演奏资格的人一样拿起贝斯,像个偷腥者一样作曲,像个盗贼一样享受观众的欢呼……原来隐含着这样的过往。
她发自内心地敬佩沈未明,眼前的人正把空酒瓶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往地上放——她似乎喝得有些发晕了。
同为乐手,沈未明和她太不一样了。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哺育音乐,是甘愿为了乐器燃烧自己生命的人。宋见秋想到那位英年早逝的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她曾经不理解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其实如今她也不尽理解,她只觉得同样的人正坐在她面前。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在等待救赎,等待向自己伸过来的一双手。在此刻巨大的悲痛之中,宋见秋已经忘记纠结她的准则,倾听眼前这个人的故事,给她所有她想要的——这个世界,把那些都还给她好吗,还给这个已经破碎不堪还仍坚持前行的人。
“我来找你……”沈未明又抬起头来,带着迫切的对答案的渴望,望进宋见秋的眼睛里,“是想要问一件事。如果我说我好像找到了赎回它们的方式,你说我要不要去做?”
“为什么不去呢?”宋见秋的声音很温和,和她平时的冷淡听起来完全不是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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