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evere的沉默2022年12月5日字数:12352【业章】我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或者是有的,在我还未能记忆之前。乳白色的影子,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还有温暖的、柔软的触摸。幼年的记忆恍如一场大梦,它在五岁前消失,然后那气味和影子,会在从不易察觉的时候钻出来,像石缝里发芽的草,搔得脚趾发痒。仅此而已。不过她留下了一些书,肮脏的废纸箱,塞得满满,扔在煤池旁边的水泥格子里。《三个火枪手》《安娜·卡列尼娜》《红字》和《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诸如此类。我的整个童年在书堆中度过,这给懦弱而懒惰的父亲带来了极大便利。他可以放心地将我锁在屋里,然后跨上那辆半新的凤凰自行车奔赴舞厅。他好像是个做什么都不行的人。他读过不少书,但没派上什么用场,只是呆在这座凋敝破败的国营工厂里重复和其他人一样的劳动。听说以他肚子里的书本,足可以当个车间副主任。但他始终庸庸碌碌,又在工歇或如厕时多偷十分钟懒,众人便没有好脸色给他。没有攒下什么钱,家里倒是有不少粗纺的花衬衫和一双人造革皮鞋。单身男人不用「过日子」。领工资的那天,他会买上两条油光锃亮的卤猪尾巴,塞一根在我手里。第二天,还能吃到一只香菰烧鸡腿。不过月底的时候就麻烦了,白开水的面条,甚至没有一根像样的菜。他唆使我钻到工友家院子里掀咸菜缸,当我被发现之后还要义正辞严地打我两巴掌。次后,别人看出了端倪,于是名声变得更臭。终有一天,他翻身的时候到了。远赴海外的华侨大哥回乡,在众官员麻蝇一样嗡嗡作响的簇拥下,给濒临腐烂的厂子引了外资。在九十年代初,何其大事。我不清楚原先的工厂是做什么的,后来建起的是空压机的配件厂。有了大哥的面子,他一飞冲天做了副厂长。可是在我眼中,父亲也没有多么欣喜若狂。他依旧是那个沉醉于吃喝玩乐的懒人,只不过现在有了更多可供挥霍的余裕。祖辈有着将一个孩子送出海外的能力,他认得英语也就不是多么奇怪的事了。可是在当初的年代,英语依旧是一门惊世骇俗的技术。外国设备落地,迭满字母的说明书扔到桌子上,只有他一个人念得出上面的字句。可是他仍然没有为自己赢得任何威信和尊严。因为他最大的成就不是成为副厂长,而是穿着内裤从别人家的卧室跳窗而逃,被身为普通工人的丈夫追在后面穿过整个厂区——不止一次。他好像不太在乎自己的脸面和名声,就像不在乎我一样。我不是学校的常客。有时玩得兴起又或者弄到什么新书,说不去上课也便不去了。工厂子弟小学,老师作为厂里员工,只能和那位「副厂长」委婉提上两句。他如若未闻,老师也只能作罢。依仗副厂长父亲的名号,我在孩子中便有了说一不二的权力;他花钱手脚极大,我便常能拿到整整两元的大票作为零花。那时的我仍然懵懂,却提前尝到了其他少年无法触摸的权力和财富。于是,那些让人变成羊的规则,没能早早注入我的脑髓。或许是比别人聪明些,考上初中没有费太多力气。可是我不再看书,也无法将教室中回荡的颂教纳入耳中。一千多人的学校,整齐划一地圈养在板凳与木桌的小小夹缝中,不得动弹。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那里有一头巨兽,吞吃自我,疴出秩序。那令行禁止的恐怖和分明的层级,足以遏制原本顽劣的散漫。可是有一只虫子,在十三岁的时候爬进了我的裤子。也许是因为吃得好,我体内的那只虫子苏醒得很早。血液流过胸腹,山峦泄下的洪水轰击在大坝之上,戛然而止。我坐在人与人之间,像一只被塞进腐烂猪肉的天牛,想张开甲壳,却只能不甘地蠕动。曾经只有晨尿前才会振翅的虫子,现在在麻布的校裤下面濒死般地挣扎。它妄图顶破粗糙沙砺的禁锢,却被压得无法喘气。正如我一日一日坐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围绕着一群陌生的孩子,将刺鼻的粉笔末吸进肺里。起立,鞠躬,坐下,然后是世界四十分钟的凝固。只有讲台上挥舞臂膀的灵长动物能够摆脱这时间静止。它会在我起身时用黄绿色的眼睛死死瞪过来,像是下一秒就会伸手撕破我的脸。「我想上厕所」我弯着腰,本能掩饰着鼓胀起来的下半身衣料。它们就像是共享着同一本学习如何训斥的教科书,诸如「课间干什么去了!」或者「尿裤子也不许去」。不过这一次,它瞪了我三秒之后向门口偏了偏头,于是我夺路而逃。斜后方那个又胖又高的孩子突然尖声叫起来。「他支晾衣杆儿咯!哈哈哈哈哈哈!」肥厚尖锐的笑声掀起了其他所有孩子的忘情大笑。震耳欲聋的嘲笑声像倾巢而出的马蜂,复盖了我的全身。那积攒的压抑与暴怒终于炸碎开来,它们裹挟着浓厚的血液灌入大脑。我扑过去,连人带椅子把他撞倒在地。我学着韩钊的样子,挤住中指指节捏成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捶在他脸上,一次,两次,三次。他撕心裂肺地叫。鼻血、眼泪、口水,喷溅在起了漆皮的木头地板上。我一拳又一拳砸下去,肉与骨噗噗作响。愤怒彷佛无法自已,我如同笼子里突然开始扑撞的斗鸡,将肮脏的羽毛和鸡粪扬得漫天都是。它终于冲过来,撕破了我的领子,用尽全身力气将我从那孩子身上拽开。或许它也末曾见过下手这么凶顽的学生,它用手帕捂着胖子血流不止的鼻子,快步离去,高声让我在门口罚站。它带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的之后,我跑向了另一边的楼梯。我知道,当教室里那些孩子走出来,他们每一个的眼中都会有着幸灾乐祸与尖刻讥讽。那像是我不曾接受也无法接受的利刃,所以我拔腿就逃,从这只硕大无朋的巨兽口中狂奔而出。胯下的耻辱没有消散,奔跑反而让它愈发猖狂。我一路跑去,跑到工厂后甸,河边的那片砖场。我喘着粗气翻过布满土灰的砖堆,躲在砖窝后面,羞恼地掰住它,用力向下弯折。那根东西宁死不屈。我用一块硬实的青砖抵着它,用力挤压。横冲直撞的热血让它愈发膨胀,被碾压的疼痛被酸胀打得粉碎。我与巨蟒搏斗,而这条巨蟒与我血肉相连。它生出的小蛇从胯下钻进肚子,又从肚子钻进胸口,咬住心肺,双腿和手指都在发麻,让我粗喘如中剧毒。它终究会屈服,我终究也会屈服。它软了,像一只肥硕的蚂蟥被撒上了盐。取得战斗胜利的我从砖窝里爬出来,回家去。而灵长动物就在家里等着我,它站在父亲背后,对我伸出尖尖的手指,呲起牙来。那是我第一次在父亲脸上看到羞臊。他手里拿着掏炉用的火钩子,沾满煤和铁的臭味,抡在我脸上。我吓呆了。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他的怒。我惊恐于父亲此时的改变。我心里可能比别人少那么一块,因为我竟然从末羡慕过邻居热腾腾的客厅厨房,以及别人母亲熬制的炖肉暖汤。对我而言,父亲的若即若离大概就是爱。我没尝过别的味道。现在他让我尝到了。往四十岁去的他,突然觉得害怕了,觉得惭愧了,想要当一个「称职」的父亲——十几年后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猜想。只不过,他什么都不懂。特立独行了一辈子的他,惶恐着学着所有碌碌无为的父亲会做的事。而那时候的我,也什么都不懂。他曾经像一只大鸟。对我爱答不理的,只是将又大又厚的翅膀罩在我身上。可现在,他开始啄我。横凛在脸上的一长条淤青,成为了我恍然大悟的答案——原来大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他恨我。我没想到原来自己一直在被恨着。我呼喊求饶,黑漆漆的火钩子又落下了五次,把那些无忧无虑的记忆敲碎成满地残渣。故事里说,为了穿上一只鞋,有人把脚削成了鞋的形状。他在这一天把我削成了和所有人一样的形状,我被塞进模子里,血流出来。回到教室,我坐在那,而讲台上的它心满意足了。不过没人敢再嘲笑我,那个胖孩子折断了鼻梁,也折断了其他人的勇气。没了敌人,也没了朋友。我被当成了一只海葵,离得远些就不会蜇人。我不需要他们做朋友。韩钊在街上迎面撞见我,被我脸上的伤吓了一跳。「我cao!谁打你了?!」韩钊辍学两年了,在海鲜市场斜对面的小巷子里卖打口带。他很是挣了点儿小钱,身上套了一件顶时髦的皮夹克,蹬着一双大皮靴。他结实精瘦,那行头罩在身上鼓鼓囊囊,现在想想着实可笑,不过那个时代却足以让一个半大小子趾高气扬。「我爸」这俩字立刻让韩钊泄了气。他调转方向,陪着我走,顺手在地摊买了两个橘子。扒开皮,他往嘴里塞了几口,掰了两瓣送到我脸前。「我不要」「吃吧吃吧」韩钊粗手粗脚,手里的橘子瓣硬怼在我嘴上。我让他戳得牙疼,无奈张嘴。那橘子不成,极酸。但我俩都吃了。韩钊家也是工厂的。父亲失足掉进釜中,人没了。爹死娘嫁人,他一个人住在厂里,也没人赶他走。他和我都是怪胎,怪胎便从小走得近。韩钊没说什么话,尽陪我走了一路,一人吃下一个橘子。橘子吃完,他便往我背后拍了一巴掌,转身继续走他的了。那橘子垫进肚子,突然觉得饿了,脸也终于疼起来。我开始混日子。五十几人的一个班,我趴在四十几名变成了隐形人。我和巨蟒继续争斗着。从出生以来,我就征服了双手,征服了双脚,征服了眼睛,征服了嘴巴。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我的,那样的天经地义,那样的理所当然。可它不是,它像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大多数时候,它睡着;可有时候,却醒来。在行路时,裤料摩擦的时候;在奔跑后,大口灌下凉水的时候;在韩钊家,听着那台大录音机放出柔音细歌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羞于向任何人发问。它醒来之后,喉咙便干渴着,像是它在驱使我茹毛饮血。我想控制它,它却一点一点控制了我。后来,那滚烫的血越来越盛,哪怕它沉睡之时,也会有一股没来由的热流在体内乱窜。我变得暴躁,易怒,一触即伤的火。无人的砖场变成了我喘息的领地。我把砖堆垒得高高的,四面八方,我藏在中间,好像躺在一口井里。脱下裤子,y茎直挺挺立起来,没有了紧绷的束缚,它自由地指着天空,彷佛也会大口呼吸。我平躺,手脚伸成大字,不再害怕羞耻。这一刻,我和它和平地共存。耳边响起一声声狗叫,可砖场是没狗的。我穿好裤子,踩着砖头爬高,往那处看去。砖场靠河,碎砖废砖在河边扔了一地。她踉踉跄跄地在废砖堆上走着,几次差点歪倒。河里有条小狗,起劲地扑腾,却在水中纹丝末动。她卷起裤腿,光着白生生的脚,踩进那条小河,一步一步凑过去。河水没过膝盖,卷起的裤子成了白用功。她不在乎,伸手托着小狗肚子,把缠住脚的破编织袋解下来,又一步一步上了岸。裤子上的泥水淅淅沥沥地流在她的小腿上,被车轮碾过的雪。脚底被河里的碎砖戳破了,她一瘸一拐。她把脏兮兮的化肥袋堆厚,把小狗放进去,又拽来一大块石棉板斜搭在砖上,做成遮风挡雨的小窝。她走了,一会儿却又回来,手里拿着半个馒头。她喂了它,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我从没见过她那个样子。她在班里的时候,是冰凉冷漠的学习委员,会干净利落地替老师把大红叉划在我们的作业上,毫无怜悯。我偷偷走过去,从石棉板的缝隙里看着那条狗。那狗认得好人和坏人,它往里缩去,对我呲牙咧嘴。小黄狗,被泥水弄得黑秃秃的,狼狈不堪,想撕咬,却不知该撕咬什么。藏在砖堆里,无人问津,肆意奔跑就会跌进河,然后溺毙。我想吐。我想把它揪出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再把它扔进河里。我站着,胯下的蟒蛇低下了头,烧灼着血管的火焰也熄火了。我留它在小窝里,没有再看它一眼。我知道她叫方颜。我当然能叫出班里每个人的名字,可那些名字都是符号,是高矮,是胖瘦,是男女,是冷热。但她不再是符号,我知道她干了什么,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做。砖场挺大的,我从我的砖堆探出身子,远远看她,她却不会瞧见我。她每天都来,给那小狗喂些东西。她走以后,我也会去多看那狗两眼。狗渐渐不怕我了,它只是一边吃一边哼哼唧唧,怕我抢它的残羹剩饭。我还是很讨厌那狗,当它拿两只小爪往我腿上搭的时候,我就用膝盖把它顶开。它变得勇敢了。它会在她走的时候跟上去两步,送她,然后扭身往回跑几步,看我过没过来。我来晚了。几个职高的学生把它从石棉板下面拖出来,大笑着,用空啤酒瓶往它嘴里灌水。它嚎叫呜咽,肚子被圆滚滚地撑起来。一个男的助跑两步,一脚踢爆了它的肚子。我抓起砖头扑过去,跳起来砸他的脑袋。他一下子歪倒,耳朵里往外流血。他们死命抓住我的胳膊,手上的骨节陷在我的肉里,那人爬起来,把我踹翻在地。我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一地,但我还是抱住一条腿,不管不顾地咬上去,脑袋又挨上一脚。我打过架,不怕痛,但很快就爬不起来了。「别打了!」有人叫起来,「他是韩钊小兄弟!我见过他!」一哄而散。我用手擦掉煳住眼睛的血,坐在地上喘气。我扭过头,看到她目瞪口呆的脸。她哭了。眼睛流淌着晶莹剔透的液体,却没有任何声息。她走过来,蹲着,去摸小狗的头。小狗满嘴是血,眼皮颤抖几下,没有再睁开。她手放在小狗的头上,很久都没有动。我慢悠悠地抻着伤腿,捡起一根木棍,找土地刨了一个坑。然后我走过去,把她的手拨开,抄起小狗的身子,向土坑走过去。她跟上来。她和我一起把它埋了。我和方颜在埋狗的地方一起坐了半天,天快黑了。方颜掏出手帕,擦我脸上的血。「你沾点水去」我被她擦得生疼,抬手指指小河。「河水不干净,会感染」她嗓子哑哑的。我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说:「你懂的挺多」她说:「我以后想要做医生」「所以你才救那只狗」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你看见了?」方颜有些惊讶。我点点头。我一直都看着。但我没再说什么。「当医生,救人是么?」我又问。「不然呢?」最新地址;≈65337;≈65331;≈65318;≈65368;≈65331;≈65294;≈65359;≈82;≈65351;;「如果是他们呢?他们,你也救吗?」我看着旁边埋着小狗的土堆,咬牙问。我听到方颜抽噎了一下,但她开口的时候,我没听到她的软弱。「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懂她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原谅他们,我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我憷地起身,扭头往家走去。方颜在后面叫了我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她会记得我的名字。「左欢,明天见」我很了解男人。行止怪异如我父亲,意气昂扬如韩钊,我都能理解。班里那些男孩的顽劣、卑鄙、懦弱、猥琐,我也都看得通透。因为我就是男人,我能想象。但是我想象不了方颜到底是什么样子。直到她叫出我的名字,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女人」这个存在。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没有看,也没有想。毕竟我的生活里甚至没有过母亲。我迷迷蒙蒙地在清晨似醒非醒,而它也一样。但这一次,巨蟒彷佛变成了毒蛇,它没有来勒我的脖子,而是柔柔腻腻地从胯下探出来,顺着侧腹,滑向胸口,然后游上脸颊,用细细密密的鳞片揉我的眉心。我彷佛看到,方颜血色满盈的嘴唇轻轻动着,叫我「左欢」。突然尿意大盛,我惊慌失措地寻厕,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生怕漏一滴出来。
可那并不是想象中的东西,而是我还从末能够想象的,象征。蛇不再是蛇了,它重新成为了我的血肉,它终于被征服,在痉挛地嘶吼之后。翻滚在腹内很久很久的焦热如同找到了所有的解释,它们早已膨胀到无可遏制。当它们离体而去,我才依稀得到了答案。顺畅而甘美,彷佛灵魂迎来崭新的组构,手指与脚尖的酥麻像是注入了鲜甜的蜜水。我惊醒,下床,偷偷拧开水龙,开始将内裤盥洗。我得到了答案,所以便自以为赢得了与巨蟒的战争。可那时我还太年轻,它的臣服只是一桩阴谋,它不再和我厮杀,而是变成了耳边的轻声蛊惑。男人不得不用一辈子对抗它的蛊惑。我知道方颜在偷偷看我,因为我几乎整日整日目不转睛地在看着她。我无法满足,我想让她多看我几眼。方颜很优秀,她一丝不苟地做着灵长类动物眼中最耀眼的学生。像她这样的,很多,但她与别人不同,她知道那本来就是自己想要的,所以从不因谄媚而努力。可我却谄媚极了。从小被父亲扔在书堆里,我稍加用心便把文章写得有模有样,得到老师的几句夸赞。英文更是不消说,毕竟有家里的底子。不像现在,那时候的学生到初中才刚沾上二十六个字母,我却能把高中水准的句子念得流利无比。可是我谄媚的对象却无动于衷。方颜给出的最大优待,便是不遮不掩的笑容。她在我目光和她相对的时候,总不吝啬这样一抹微笑。可仅限于此,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勇气。那个时候,男生与女生单独说一句话,便是汹涌而来的揶揄嘲笑。而女生,要面对的则是恶意滔天的污言秽语。然而格子里的孩子都长大了,教室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浓稠。每个人似乎都进入了蠢蠢欲动的阶段,在他们大声嘲笑别人的时候,自己心里也藏着一份卑劣的渴望。有几对儿不小心的,被灵长类动物逮住,鸡飞狗跳。可孩子们还是激流勇进,没人能和天性作对。也许,那些家伙们的张扬,给了方颜新的胆量。她再次来到那片砖场,嗓子颤抖着,叫了我一声。就像她早已算到,我会在这里。而我确实在,因为我也曾幻想,有一天她会再来。我从自己习惯打发时间的地方跑出来,心脏砰砰乱跳。四下无人,我却发现自己比方颜胆小无数倍。我甚至没敢正眼看她。「你考哪个高中?」女孩站在阳光下面,白得耀眼。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韩钊已经不止一次让我去跟他做小生意,所以我倒是有上完初中便罢的念头。「我要考一中,你和我一起」她也不作态,说得斩钉截铁。「我考不上」「你能」「你怎么知道……」女人比男人成熟得太早。那时的方颜和现在已经无有二致,只不过少了几层挡伤的壳。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眼里充满了她。又或者她不知道,是我傲慢地捏造了她的幻象。她只是有着坚信的力量,像那只填海的鸟。「你不是有很多书?你家有《福尔摩斯》吗?」她突然又问。「有。你想看?」「我去给你补课,你借我书看」方颜就跑到我家里来了。我从床底下笨手笨脚地拖出大纸箱子,给她自己挑书。她眼睛发亮,看我的眼神又多了一点点不一样。「你都读过?」「小时候读的」她突然不好意思地一笑,拿着一本《风中芦苇》坐去茶几旁边了。我沉默地写着习题,直到有无法解开的绳结,才用笔杆戳戳她的胳膊。方颜便凑过来,仔仔细细地讲一遍。初中的东西难不到哪里,她讲我听,行云流水。父亲回家之前,她夹着书跑了。她隔三差五地来,一本书一本书地换,大半个学期就这么过去,那几门烂课很快被我盖在掌下。我和她隔着一张茶几,互相背诵考问,一本正经,任谁闯进屋来都说不出个二三。父亲发现了,不过他假装不知道。两个男人住的地方,多了一丝女孩的芬芳,这怎么瞒得住。有一天我斜眼看到他的脑袋在窗外晃过,吓了一跳,让方颜赶紧走了。却没想他在外面转到黑天才回来,一个字没提。于是方颜来的次数更多了,我偷偷朝她挨近的时候也不再挪开。很快,纸上的分数对我们已如云烟,老师们对我和她只剩下一张笑脸。我和她站在一起的时候不再小心翼翼,因为没人再敢刺戳我们的嵴背。这权利不是靠我的凶狠和拳头赢下来的。是方颜规划了一切,她太懂规则了,她知道只要走到这一步,我们就能够不再畏惧那些阴沟里长出的草。我们习题的时候变少,闲读的时候变多。她端着书,从茶几那边伸出手,不经意似的,用小指勾了勾我的手背。我连忙放纵地抓住她的手。她抬眼看我,抿嘴,按捺住得意的笑,继续看书,手与我牵紧。我轻轻拽了她一下,她欣然应从,绕过茶几坐到了我身边。我和她的胳膊贴在一起,暖暖的,柔弱无骨的手像朵云彩。在先前的日子里,胯下那根东西已经挣扎过无数次,一种不可饶恕的亵渎。我害怕被她看见,只能全神贯注地攒着笔,把指节捏得惨白,又多掐几下大腿。我以为它这一次依旧会给我难堪,可是竟然没有。于是曾经得到的答案又涣散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它盘踞在那里无动于衷,脑门却湿哒哒像只被淋了雨的猫。「你不用努力做好学生」方颜突然说。「你想让我当坏学生?」我一头雾水。「没有好坏」她声音平缓,牵着我的那只手却抖得像触电,「你和别人都不一样,别当他们」「那为什么带我做题?」「这世界上确实有些东西比别的重要,对我们来说,分数就是这样的东西。你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做到好,如果不去做,太亏了」方颜有些语无伦次,但我听懂了。「不做好学生,不做坏学生,那我做什么?」「你就做你自己!」方颜用力捏我的手,「当初有人笑话你,你打了他,还记得么?」「怎么了?」「我以为自己不怕血的,我想当医生嘛,可是那天真的被你吓到了。我不知道你怎么敢的。然后你跑了,那么自由,那是我永远做不到的。那天,可能我就喜欢你了」「你喜欢我?」我蠢得像只蠕虫。「我喜欢你」方颜颤抖着重复着剖白,没退缩。温暖的水把我浸没,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煳不清,而一切都缓慢下来。我拉着她的胳膊,凑过去,她回过神来,惊惶地躲闪着,只让我亲到了面颊。她慌慌张张地从我家跑了出去,强作的镇定已经粉碎。我跟在她后面,像只失魂落魄的狗。很巧,她竟然一路跑到了我们埋狗的地方。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扭头看我,眼睛里闪烁着巨大的恐惧,还有一缕夕照的橙红色。我站在她跟前,不敢再往前走,满脸哀求。我怕她真的跑了,唯一一个能接纳我的,被我吓跑。方颜挣扎了很久,我不知道那一瞬间她是不是觉得我可怜,就像她从水里把那条小狗捞出来。她向我迈了一步,我狂喜地扑过去,把她抱住。她的手和脖子冰凉。「方颜,我不能没有你了」我在她耳边说。「不是都让你抱着了吗」她的声音里有笑,也有叹息。藏进砖堆围城的小小壁垒,我用力吻她的嘴,她形同赤裸,再无挣扎与抵抗。那绵软像把人放在银河上睡着,星星在脑海闪烁。有些事是不用学的。我的唇顶开她的唇,想亲吻她的每个角落,牙齿撞在一起,咯咯的响,彼此忙着躲避,嘴巴就张开,舌头轻轻一触,什么都懂了。方颜竟然没有多么羞涩,她大海一样把我容在身上,由着我吸吮舔舐,由着我把她后背的衣服揉得皱巴巴不像样子。她缓慢地用舌头回应我的疯狂,如同一根困住野兽的缰绳。但她最后还是喘不过气来,怯怯地躲过我的追缠,大口呼吸。而我却继续拱在她脖颈上,贪婪地沉迷她每一寸肌肤的味道。而她也在汲取着我的一缕灵魂,那份她所渴望的无拘无束。「你比我高这么多了」方颜搂着我,头靠在我肩膀上,急促的呼吸弥漫了我的耳朵。我们都长得很快。两年,泌出的激素一寸寸打碎我们的骨头、肌肉和脏器,又催着它们重新完整。忒修斯之船驶入深海,留下的是我们不再相识的自我。中考结束了,我和方颜如愿以偿。那些肮脏逼仄的记忆被我们从身上一朵朵摘下来,丢进泥沼。末来像广阔的平原,无论往哪个方向都可以尽情奔跑。两个月的假期,再也没有束缚,方颜难得不再一副清凉模样。她来到我家,从后面搂着我,一呆就是一天,临走时带着微微肿起的嘴唇。无拘无束的温度比火更热,蒸腾的夏日,我们两个褪下仅存的矜持,拥有了对方。蛮横,粗鲁,自私,这些都不算是错的。唯独被那条毒蛇蛊惑,令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抱着方颜跑出去,惊恐万分,砸开韩钊的门。韩钊开着他的出租车在路上疾驰,方颜的血晕染了洁白的后座套。她躺在我身上,嘴唇发白,却用手摸着我的脸,对我小声说「没事,没事」。坏的开始。后来她确实没事了,可是我却不敢见她。方颜摆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以她特有的冷静哄着我,揉消了我心里的疙瘩。愚蠢如我。她美好想象中的尽)ps:这一章是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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