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数有终(六)
巡检司一行人离去后两日,终于忙完手头事的潘广凌风风火火星夜兼程,骑马赶到永明城。
他抵达时正值入夜时分,也不必去衙门,径直杀向卓宅,来人通报后,潘广凌几乎是一溜小跑赶到书房,瞧见正在为明天堂课整理书录的卓思衡眉头紧锁哀苦愁悴的模样,他本就惶急的心便更加慌张。
“大人!是不是出事了!怎么样!那群混账难道为难你了?我爹他没帮你说话吗!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他的话跟箭矢没有区别,字字满弓惊出,话音刚落,卓慈衡正送茶点到书房推门而入,将前面听了个清清楚楚,忍不住笑道:“我大哥什么时候会为这些宵小烦心,我这个亲妹妹都不担忧,小潘哥哥你满头的汗,比我还着急。”
他们二人在泉樟城里结识,因那时事务繁忙,潘广凌同陆恢二人经常不得不在卓思衡家夜谈至即将天明破晓,便只能客房将就一夜,故而也算常住的客人,看慈衡就如看待自家小妹一般,被数落笑话一番也只是挠头。
“可是大人的表情……”潘广凌看慈衡朗然,也知道自己可能多心,但再看看卓思衡灰败的面目,实在不能放心。
这时,卓思衡深深叹了口气道:“这两日骤雨后,天气转寒,永清贤弟走的时候穿得那么单薄,他身体弱,也不知道有没有按时添衣好好照顾自己?饯席之上,本地的菜色他一个没吃,肯定是不合胃口,可是将来如果他要在江南府就任,吃不惯这里的菜可怎么办?听市舶司的官吏说,明日有风浪,上午港口还要封泊,不知道永清贤弟到了建业没有,会不会遭遇海潮?”
潘广凌人都听傻了。
原来卓大人担心的根本不是巡检司即将返回帝京回奏之事,也不担忧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竟然担心的是些婆婆妈妈的琐事……
“大人!”他拎着卓思衡的袖子晃了晃,“你的永清贤弟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喘气的大活人,这点事都办不明白,怎么会连年升迁平步青云?他可是肃州那样艰苦的地方熬出来的,怎么咱们江南府还养不活他?你清醒点啊!”
卓思衡恍若未觉,又叹了口气。
“没用的。”慈衡无奈歪头,告诉潘广凌,“自巡检司一行人登船后,你卓大人就是这个样子,已经两天了,我看且得再缓缓。但你和他说正事,说不定就能回过神来。”
潘广凌也是无奈至极,只好说道:“那我和他说说浮汀山书院的事。”
“书院?书院怎么了?”卓思衡听到关键词,立刻切换回了办正事的状态。
速度之快,即便是了解自己大哥的慈衡,都吓了一跳。
“我来本就是为了这事。”潘广凌自己搬了个小墩坐下,“吴兴和宋老三都听说你被弹劾参了一折的事,书院选好了下个月开建,可眼下这事,他们都觉得要问问你的意思,这书院……到底还建不建了?”
“建啊,这是咱们商量好的大事,为什么不建?”卓思衡刚回过神来迅速进入状态。
“可是……大人眼下在重兴州学,若是我们在瑾州再立一书院,岂不是在这个当口和大人唱对台戏么?这怎么使得?浮汀山那个书院本就预备学资轻薄多利附近子弟,大人还跟宋老三说,可让本郡内来此读书的学子之家拿物产抵替银钱,由宋家折算收纳,这样一来,岂不附近人人都去咱们那里,谁给大人的州学撑场面?这不是破坏了大人的官声和计划么?”
卓思衡看潘广凌严肃焦虑的脸,笑着摇头拍了拍他肩膀道:“小潘,你同我去过好多次山乡民户,不知道还记不得有一家人的鸡鸭产蛋最多,以此为生计的?我们当时都很好奇,去问山民如何做到同样品种的鸡鸭吃同样的东西,却能比别家产蛋更多?”
“记得,但凡和大人出去的事我都不敢忘。”潘广凌立即答道,“那家奶奶说,母鸡母鸭老了便不爱走动,只爬窝不产蛋,所以好些人家的老母鸡老母鸭都是养至不下蛋了或卖或自己吃了。他们家却给老禽的窝里放上些刚成年的小母鸡,又闹腾又欢实,总追着老的啄闹,老的便不得不动弹,打架乱跑什么的,便又有精神头下蛋了。”
“那你就该明白,州学想要永远能维系下去且保持活力,需要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竞争的关系,是一个能够让它不可以安安稳稳享受眼下不思进取的‘对手’。况且说对手也不太对,要知道瑾州虽然算是多学之乡,历次科举多有中者,却比之中原几州仍是差了好多,多一些书院增长学风,让更多人愿意送孩子走入学堂,州学并不会因此失利,这反而本身就是设立州学惠及万民的目的之一。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开学事司,难道我走了,州学里的人便不活了吗?瑾州的学子都不读书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卓思衡说完自己都笑了。
“是我狭隘了。”潘广凌虽然做不到一点即透,但只要讲清楚道理,他便不会再前思后想左右郁结,是个极畅达的人,“对了,宋端那小子好像回来了,他让我转告大人一声,说他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建业,书稿之事他走了好些地方,已拟了好多腹稿,还等大人一同切磋文字,不过眼下他知道大人分身乏术,说若是有缘你们建业再叙。”
卓思衡听后暗自沉吟,心想以宋端的智识,想必已经看出自己的用意,能说出建业再叙,看来他已经猜测到了事情的走向。
与此人相交,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沉吟之际,他略算时日,心想自己给慧衡的信,想来也该到了,不知她安排得如何?
帝京,小芩园。
“……大哥信上便是如此交待的。”
卓慧衡立在姜文瑞同梅子义二人右侧,待他们都看过书信才开口。
“梅大人是什么意思?”姜文瑞看后侧身问道。
“倒是可以一试。”梅子义沉吟后抬头看慧衡,“阿慧,你要知道,这次国子监的事虽不算弊案,但与你家勾连上的这一星半点关系,只怕会拿去给人做文章,你哥哥还不知道吧?”
国子监的姜文瑞与梅子义两位是内兄弟关系,二人个性一张一弛,却同在学政上有所钻研且志向相合,如今统理起国子监来不得不谓同仇敌忾,二人自接手国子监,便设立私考,定期考校学子经义史条,专攻基本要理,却正中要害搞得那些读书基础不牢靠子弟们叫苦不迭。
但事端也由此而起。
“慧衡,我与你梅叔叔早知太学考校有人做代考的生意,放长线钓大鱼,也算蹲伏月余才在前几日人赃并获抓住十四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这事儿说到底只是国子监学子的事,比弊案不及,但眼下正是圣上为学政一事余怒未消的时候,我们尚未上报也算担忧以此掀起波澜,还需从长计议。但偏偏这些人当中,就有你范家表哥那位弟弟。”
卓慧衡当然知道,之前三婶就已经告知自己了。
范表哥异母的弟弟本是同悉衡一样在熊崖书院就读,却顽劣不堪被退回家中自学,范表哥的父亲溺爱幼子,拖了好大一圈关系,给他又送去国子监。谁知此子仍是不知长进,居然为逃避课考,买人代弊,却被捉了个正着。
眼下若将此事上报,恐会影响风口浪尖的卓思衡之口声,若被人以此攻讦,他地处东南之地,一时也无法为自家辩驳。
但巡检司一行官吏已于今日入京,卓慧衡深知若是去信回信告知兄长此事,时间门根本来不及,这个主意必须她来定夺。
“二位叔叔,慧衡本不该拖大,朝政之事我不如二位通晓,只这几年在京中为哥哥办事了解些皮毛,我若是说得唐突,还请伯伯们教训。”慧衡语气虽弱,但声调却坚定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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