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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要好好想一想,虽然现在他还不知道他要想些什么。

曙光初露时,他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路边打了一会儿盹。他揉揉眼睛站起来,望向通往“云庐”的路那头。他昨晚作了个好奇怪、好诡异的梦。他的胃咕噜咕噜地吵著。他摸出口袋里剩下的钱。他不能再迷迷糊糊待在“云庐”外面,思索如何寻他的身世之谜。他得去找份工作,找个住的地方。也许安顿一阵子后,他可以再回来看看。问题是,台北这么大,他不晓得他该往何处去,及他能做什么。

琬蝶下了计程车,匆匆跑向“民生”戏院,一面看看手表。其实从东区赶过来的途中,她已经看表看了十几次,她迟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钟,电影早就开演了,就算她哥哥还在约好的地方等她,少不得又要敲她一顿“丫丫”的牛排。这还是小事,花掉她三分之一的薪水罢了,要听他唠叨个至少半年,才会教她抓狂。急切间,琬蝶差点在跨过通道时绊一跤。她本能地伸手抓住就近的东西以平衡重心。那是个木梯。她抓著它时,摇晃了它一下。“喂!”梯顶上的人朝下喊了一声。

“对不起……”琬蝶仰起头,声音卡在喉咙里,血色迅速自她脸上褪去。梯顶的男人仅瞄了她一眼,回去继续他的工作。他一手提著个油漆桶,一手拿著支笔刷,认真、谨慎地在电影广告牌上一笔一划修补上面的字。他那么像他,又那么的不像他。不像的是他沾满五颜六色油漆的工作服,脚上同样染满色彩颜料的胶鞋。及他的工作。关辂什么都可能是,但绝不会是画电影广告的工人。

而且关辂已经死了。死在她怀里。她还亲自捧著他的骨灰坛回台湾,把他的魂灵送回他家,正巧不幸地碰上他父亲同时遇害,家里正在办丧事。她没有进关家。她甚至没有下车。

“我想你到这里就可以了。”凯文冰冷地自她手上拿走关辂的骨灰坛。“你和他非亲非故,进去不方便。”

她在美国再三恳求,才得到允许和他们一起带关辂的骨灰回来,让她最后再陪他一段。她知道凯文说的没错,她和关辂缘尽于此了。此外,她总觉得关辂的死是她的过错。若他家人问起,她如何以对,如何以答?

她不怪凯文充满责怪和恨意的眼神。她的自责和罪疚更深。关辂的影子深印在她心中,她不曾试图忘记,因为她知道她不可能忘得了。似乎他死后,她的一部分生命也跟著他走了。她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怀念他的东西,只有紧紧守住他们在一起短暂的一个多月的回忆,把那每一天、每一刻的点点滴滴,封上一层腊,封在她的心底深处。

她失神地仰著头呆望著上面画广告的男人。怎么会有个和关辂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还是她太思念他,眼花看错了?她无法移开她的目光,等著、期望著,希望他再把脸低下来,让她再看一眼。彷佛听到她默默的祈求,或感觉到有人在下面看著他,他真的往下看了,琬蝶的心跳猝然停止。她没有看错,是一张和关辂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他的脸部线条要阳刚些,较男性化。他的肩以乎也宽些。坐在那上面,他的宽肩几乎挡掉了她视界所及的一片天空。

“干嘛?”他问她。

琬蝶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长得很像我爱过的一个男人。太……难为情了。她应该道个歉,为刚才摇晃他的梯子,害他差点跌下来,然后走开。可是她舍不得走开,她想多看他一眼。想多看关辂一眼。或者留下个新的、没有血的记忆。

男人纳闷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他下来了。琬蝶的目光紧紧跟随著他。当他落到地面,站住,和她面对面,她有片刻窒息,无法呼吸。面对她的分明是关辂本人,除了那头过长、凌乱的黑发,和那身沾满颜料和油漆的连身工作服。“干嘛?”他又问,一双关辂的复制黑眼睛上下打量她一遍。“颜料掉在你身上,弄脏你的衣服了吗?”

声音不像。他的音调带著些直率的粗犷,固执但友善。他的国语发音也带著股闽南腔。他不是关辂。很像,像极了,五官完全一样,脸型如同一个模子,可是他不是。当然不会是。关辂死了,死在她怀里,她衣服上染著他的血。

“没有。”她继续看著他,依恋地看著他,向后退开。“没有。对不起,妨碍你工作。对不起。”她转身走开之前,眼泪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可是她还是微微一笑,也看见了他眼里困惑的表情。她亡目的往前走,撞到一个人才停下来。正要道歉,那人先吼起来。

“搞什么啊你?迟到了一个多钟头也!太过分了……”唐飞住了口,弯弯他一八O的身高,端详他一六七的妹妹,两行泪沿下她的鼻梁两侧,滑下脸颊到她嘴角。“怎么哭了?好啦,好啦,不骂你就是了。我把票转卖给另外两个人了,没损失,好了吧?”琬蝶举手抹眼泪,却越抹越多。它们滚滚而下,像脱闸的水。

唐飞手忙脚乱的掏出手帕为她揩拭。“哎呀,不要哭了嘛,好了,好了,牛排也不要你请了,这总行了吧?”琬蝶抽著气,设法止住泪水。她一把抢过手帕,捂著鼻子和嘴巴。

“干嘛?还偷笑啊?”

她用力擤一下鼻子,把手帕放进她皮包里。“对不起,哥。”

唐飞看著她哭得红红的眼睛。“怕我骂你,拿这一招来唬我,你越来越厉害了,明知道我最怕女人哭了。”

“我不是故意迟到,复旦桥上出车祸,车子全塞住动弹不得嘛,我能怎么办?牛排照样请你啦。”

“得了,”唐飞环住她纤细的肩往外走。这个唐家的独一无二千金,可是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疼著长大的。“快告诉你老哥,谁欺负你了?”

“哼,谁那么大胆子?民生东路方圆一百哩内,有谁不识唐飞的英风飒飒?”

“唐飞的英名远播自是不用提了,可是你走了好几年哪,人家可不认得这个标致的美人是我唐某人的妹妹。”

“可见你名号还不够响,面子还不够宽。”她故意斜脸斜眼瞄他。“再不就是你长得太逊,人家想像不出你唐某人能有个如此沉鱼落雁的妹妹。”

“我还飞禽走兽呢。”他捏捏她脸蛋。“从实招来,哪个胆大包天的臭小子惹你伤心了?”他们正好走出来到走道,琬蝶抬眼就看到那个画广告的男人。他还站在梯子旁边,看著她,看看她哥哥,又看向她,眼中深沉的深邃表情,一下子就把琬蝶的心魂又牵了去。关辂深不可测的眼睛,如此鲜活的在她眼前。她走出唐飞环著她的臂弯,毫不自觉的走向那个男人。他的双眸定定衔著她的表情,使她差点忘情的要过去抱住他。她抓住了一丝冷静,停在他面前。“请问……你叫什么名宇?”她想知道。她必须知道。她问得冒昧,可是她不在乎。

他眼中又出现困惑的表情。“干嘛?你认识我?”

唐飞也走了过来,站在她后面。“小蝶,你认识这个人吗?”

她没答理哥哥,一迳看住牵得她心口扭绞的脸庞。“不,我不认识你。只是……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他看著她半晌。琬蝶觉得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恐惧。“你认识的人叫什么名字?”他反问。

“他……”琬蝶犹豫著。他不可能认识关辂。何况人已死,告诉他亦无妨。“他叫关辂。”

他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拿在右手的笔刷掉了下去。他弯身捡起来,再面对她时,封闭了所有的表情。“我不姓关,也不认识叫关辂的人。”然后他粗率地转身,登上了梯子。琬蝶张口想叫他,又闭上嘴,颓然垂下肩。

“怎么回事,小蝶?”唐飞纳罕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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