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垂眸,他的每一句话都说中了我的心,这么淡淡地悠悠地说着,仿佛谈论天气一般轻松。从他的眼睛望进去,除了平静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掩藏得密不透风,他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远远地站开,站到尘世的彼端,不让任何人看到他伤得有多深。
“灵歌啊灵歌……”季燕然仰天笑着,“你这傻丫头为何总想独自一人来承担一切呢?男人在你眼中就这么不值信赖、不值依靠么?!”
“我要的是平等,”我蹙起眉,咬牙道:“平等的付出,平等的收获,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回报我所得到的,不仅如此,我反而还会给彼此带来痛苦,我的犹豫不决,我的思前想后,无一不证明我对感情的忠贞不够!我看不起自己了,我不可能再厚颜无耻地去享用别人的付出!我……我无力承当……”
“你太好强了灵歌!”季燕然苦涩又宠溺地望着我,“你希望平等,是不想让自己爱得比别人少,可你衡量得出怎样的情感付出才算多、怎样的才算少么?在我看来,只要你展颜一笑便是给我最重的情意了,而你在大盗坠崖时亦曾追随他慨然赴死——你已做到了极致,为何还要如此强求自己呢?你现在之所以犹豫不决、思前想后,恰恰证明你是个有血有肉之人,若面对曾经情深义重的恋人再度出现而不为所动,依然若无其事同我洞房花烛,那不是铁石心肠是什么?事情演变至此,并非人为,而是天意。既是天意,每个人就都应该承担自己的那一份痛楚,你没有必要将别人应承担的揽于自己身上,你要做的,仅是让自己幸福就足够了,灵歌!”
“我不想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任何一个人的痛苦之上,”我像在说服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地硬声道,“虽然眼下你我三人都很痛苦,但总有一天它会过去,这痛苦里没有背信弃义,没有移情别恋,没有旧爱复燃,我不必受良心的谴责,你们也不必同一个满心歉疚的女人过一辈子——这样每个人都能痛快!”
“当真能痛快得了么,灵歌?”他叹声问我。
“不痛快,就痛死。”我颤抖着道。
季燕然笑着偏开头去,不让我再看他的眼睛。
两人默然而立,这样残忍的安静令我的呼吸愈来愈困难,我靠在门上喘息,心脏急剧地膨胀又收缩,我听见季燕然唤了声“灵歌!”正要过来扶我,忽然屋门被人从外面撞开,田幽宇出现在我已近模糊的视线里,手臂一扬点住了季燕然的穴道,使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田幽宇两步迈过来,一掌抵上我的后心,热流缓缓由他的手掌传递到我的体内,方才那股几欲死去的不适渐渐褪去,未待我摇晃着避开,便被他伸臂揽进了怀内。
“傻丫头,怎就把自己折磨成了这副鬼样子?!”他低下头来瞪住我。
“田公子,事已至此,你还不肯放过我么?”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执着过了头,就是执迷了。”
“几时换你教训我了,臭丫头?!”田幽宇扶着我坐到桌边椅上,轻轻捏起我的下巴令我仰脸看着他,“你道你成亲前一晚是如何能回去自己房内的?”
“……是田公子你?”我望进他那双锐利眸子里罕见的一丝温柔中去。
“你这傻丫头当时昏过去,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里全是血,我若再同那个家伙纠缠不清,便连畜牲都不如了!”田幽宇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垂下薄薄的单眼皮,倔强地不肯流露他一向瞧不起的儿女情长,“我说要带你去找岳老大治疗,那人便未再阻拦,等我从岳老大房间里出来时他已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竟内伤得那般严重,然而若非如此也不能令田幽宇打消将我带走的念头,只怕这一回他应当明白了我是不可能易情于他的,但愿他能就此放手。
我望着他,见他眼中神情复杂,忽而似是将心一横,咬着牙道:“丫头,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除非有人能强得过我,否则我不会将你拱手让出。”
我点点头,等他的下文。他从牙缝里挤出字道:“我输了。”随即又恨恨地捏住我的脸蛋,用那对既恼火又有些无奈的眸子剜住我:“——却不是输在男人的手上——是你这个丫头!你这个死心眼儿的蠢丫头!到死也不肯觉悟!看你这副鬼样子!真气得我想狠狠抽你!”
我笑起来,笑得极其难看,哑声道:“谢谢你……”
“哼……”他嗤笑了一声,面色忽然阴沉下来,沉声道:“你无须谢我,若不是心颜的死,我也不会知道女人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有多痛苦!我认输不是因为我想放弃你——只是不想看到你嫁给我后一辈子不开心——我低估了女人犯傻的能力,心颜傻,你比她更傻!”
“你,知道了心颜的事?”我低声问他。
田幽宇目光瞬时变得森冷,周身杀气勃发,咬牙狠绝地道:“这两日我去找过贺兰慕雪,可惜他被朝廷派出去公干,等那混蛋回到京城的时候,明年此时便是他的祭日!”
由此看来,田幽宇也仅知道田心颜生前曾受过贺兰慕雪的虐待,而对于她出家一事丝毫不知。……就这样吧,知道她还活着也未见得是件好事,在此时的我想来,能抛下一切尘缘便已是最大的福气了。
“田公子,可否替季大人解开穴道?”我站起身。
田幽宇偏脸望了眼被他点在原地的季燕然,重又回过脸来望住我沉声道:“丫头,我放手并不意味着从此后便与你形同陌路——你若敢乱来,我会重新考虑将你纳为己有,管你有没有嫁人!你最好给我乖乖儿的!老老实实和姓季的过日子,那个什么大盗自身都难保,你若跟了他除了吃苦受罪就是提心吊胆!别再冒傻气——听到没有?”
我垂眸笑笑,点了点头。
他便转身过去走到季燕然的面前,冷冷瞪住他的脸,道:“姓季的,你都听到了——我把丫头让出只是因为不想令她不开心,你若敢不好好对她,妄动半个指头,小心我回来敲碎你全身的骨头!那时别怪我二话不说带了丫头走人!”说着伸手在季燕然的身上点了两点,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门去。
季燕然望着田幽宇的背影自嘲一笑,道:“殊不知所有这些人中,唯有田公子才是活得最痛快的人……”
……事情似乎就这样决定了。
第二天一早,我穿了新衣,画了新妆,以使自己看上去尽量精神一些,跟着同样换上新衣的季燕然一起回了岳府。
不明真相的岳明皎一直以为我是因成亲累着了大病一场,是以才未在第三日回门儿。远远赶来祝贺的岳家亲戚们早已各自回去,府门上的喜字仍然鲜艳如新。
在正堂正正式式地敬过岳明皎和岳清音酒后,季燕然改口唤岳明皎为“爹”,岳明皎喜不自胜,拉住他一阵说,提及我时只道这丫头年幼不懂事,请他多担待、多谦让,季燕然一一笑着应是。又说到季燕然的父亲,因现任江南知府,距京都路途遥远,所以未能亲赴儿子喜宴,于是岳明皎便和季燕然商量着今年回乡过年时一起先去季家拜访。
一整天就在这强颜欢笑中苍白度过,晚饭时勉强吃了几口后便借口不适提前出得厅来,一个人在漆黑的甬路上如游魂般飘荡。
不知不觉间路过后花园,见园门上的锁早已不见,便推门进去,满目萧然。轻轻走至那架秋千旁坐下,望着月光下自己那既可悲又可笑的影子发呆。一阵冷风卷着枯草由身后刮过,映在地上的身影便变成了两个。
我回过头去迎上一张胡子拉茬的脸,颊上鬼脸印记在前额发丝的拂动下若隐若现。他眼中带着笑,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你……真的还活着……”我哑涩开口,终于能再一次同他说话,这感觉仍不真实。
“或者,我还是死了比较好?”他自嘲地笑着,摸了摸自己满是胡碴的下巴。
“你在恨我吧?”我垂下眸子,声音虚无地道,“我嫁给了将你逼死的人。”
“我送你回去那天他都告诉我了,”他笑,“他说是你爹为了保他不陷朝廷党争而将你许给了他,并非你自愿,还要我不要因此而误会你、记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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